一个箜城贫民家里,永远不可能只有一个孩子。
除非他自己生不出。
因为当妻子生不出的时候,他们会休妻。只有自己生不出来的时候,才会罢休。
即便是农人,也如此。
他们总要生出一个儿子来的,不然他们觉得脊梁骨是断的,外人会对他们指指点点,说他们断子绝孙。
所以,就要生,不断的生。
越是穷,就越要生,生出来是女儿,就卖出去,或者养大了给儿子换彩礼。要是有的人家实在穷,还有换亲。
女儿好像就是一个货物,一个可以注定要被换出去的货物,在家里没有存在感的活着。
所以没被爱过,她们不知道什么叫做被宠爱。在婉儿来之前,她们即便是被救下,也因进过青楼而感到自卑,她们没有打算嫁人,没有打算成家,她们只想呆在这个庄子里,每天不断的绣花,染布,做衣服,这样的人生就已经很好了。
她们确实惧怕男人,从地狱里爬出来,自然是害怕鬼怪的。
小桃红刚开始答应婉儿愿意去豆腐坊做事,也是硬着头皮。因为她想赚点银子给小欢儿买几本书。
小欢儿便是那个只有五岁的小丫头,她被卖来的时候,全身都是伤,伤痕不是买她的人打的,伤痕是她爹娘要打的。
所以小欢儿来了没人打她还给她吃的地方,并没有感到惶恐。她每天都笑,所以鸨母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欢儿。
但是每回小桃红都担心。小欢儿笑的太好了,她在这里看着都心动,难道就有畜生盯上她。
她被送到自己身边教养的时候,她就不准她笑。
笑什么呢?欢什么呢?
她的笑,就是一把自杀的刀子,还不如她做个恶人,将她骂的不敢笑。
好在小欢儿现在可以笑了,她还喜欢上了读书。
小桃红就想给她买一本三字经。
她没有想别的,就想着,认认字,认的自己名字,将来出门也看的懂路标。
所有人都是这般想的,她们想的很简单,即便是读书,只要一本书就好了。
读了书,出去做工,是不是就会好一点?是不是就能赚得更多的银钱?
但是有一天,有人告诉她们。
——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你们可以读书。
这让她们久久不能回神。
——她们这样的人,也可以读书?
——她们这样的人,也配读书?
婉儿就坐下来,问了她们一句永远也难以忘记的话。
“凭什么因为贫穷,就要失去受教育的权利?凭什么因为是女儿家,就要为家里的兄弟让路?”
不该是这样的,她们也是天生的璀璨明珠。
她晚上在给孙香的信中写道:“我看见她们的脸上有了活气,我听见她们开始畅想未来,我由衷的感到欢喜。但是,我又更加深刻的认识到了一件事情。”
“在我们不断推行小学的时候,小学里的姑娘越来越多,我们看着高兴,但是我们却忽视了她们的上一代,或者说,她们的姐姐。”
“官府发了旨意,说是可以减少束脩,说是可以贷款束脩,所以,他们把儿子想尽办法,勒紧裤腰带送进了学校,但是,他们同时也将主意打到了卖女儿的身上。”
“箜城大多数男娃的束脩拿不出来时,首先卖的是女儿,卖完了女儿,便开始卖家中老牛,卖完了牛,迫不得已开始卖地。”
所以女儿,比不过一头老牛。
她想了想,继续在信中写道:“当年,我的父母卖我是这般,此时,她们的父母卖她们是这般,将来,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将女儿卖掉?”
人间苦难,不该是始于女儿身。
但是人间苦难,总爱用“一个姑娘家”开始发难。
可这公平吗?
“我便找到了我此生可以为之做的事情,孙香大人,我望有一天,小学,高中,大学的座位上,有一半是女儿家。”
“若我死时没有做到,那便由我的弟子去做,便由弟子的弟子去做,总有一天……终有一天吧?”
……
“一个话本,总有一个主角,主角有光环。”折青在接到京都女先生要集体前往丝州箜城时,心绪有些起伏,凭栏靠在一侧,跟宗童道:“可是芸芸众生,怎么会各个有主角光环呢?那些没有主角光环的人……”
她看向远方,目光幽幽,叹息道:“就好像箜城的姑娘们,如同一群苟活的蝼蚁,努力的挣扎,又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些什么。”
“所谓浪子回头,是男人,所谓逆天改变,是贵人。”
“留下给她们的,只有一地的悲戚。”
折青转身,缓缓的下梯阶,语气平静的道:“阿童,你说,人为蝼蚁,错了吗?”
宗童却能听的出她心中含着怒火,于是想了想,道:“殿下不是正为蝼蚁劈开一条活路吗?”
折青愣了愣,摇头道:“在我这里还劈不开,只能慢慢的养大她们,养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脚踏死一个人。”
但是顿了顿,她又道:“我也不该用蝼蚁比喻她们……”
算了,她笑起来,“越来越好了,便是吾心所愿也。”
宗童便跟着她往外面去。
此时已经是七月初了,天气愈发的热,热的人喘不过起来。
宗童的伞就有了作用,然后还滴了两滴水下来。
这明显是洗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