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才是合格的文章?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谓五花八门,毫无规定的标准,但教室里,包括徐廉静等人都忍不住下意识思索起来。
“自然是以意胜为佳,理蕴情深。”有人思忖了半刻,答道。
“自然是有往古之风,笔力雄健,理精法老。”
“自然是发前人之未发之言,全理俱到,谋篇之最胜!”
在这一片交头接耳地议论声中,张幼双翘起唇角,笑道:“你们说得都很对,但又不全对,在我看来,真正的合格的文章,是要使阅卷官一打开试卷,就能眼目一新,精神一振的!”
这一句话简直又像是滚油入水。
立刻就有人皱了皱眉,站起身来想要反驳此番言论未免太过功利。
可这几天相处下来,包括王希礼在内的,众明道斋的少年们也渐渐摸清楚了张幼双这个凶残的脾性,知道她肯定是话里有话,只好努力憋了下去,等着看张幼双又能发表出什么惊天之语。
“要做到这一点,在我看来最重要的就是是命意、立局、造句。”
“什么是命意,命意就是中心思想。什么是立局,立局就是布局谋篇;什么是造句,造句就是遣词造句,这也是阅卷官在阅卷的时候最看重的三个方面。”
说到这儿,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在横轴上写了点儿什么。
众人齐齐看去,只看到横轴上齐齐写了个八个,工工整整的大字。
“理、法、辞、气”
“清、真、雅、正”
众人相继愣了一下。
理法辞气他们大概明白这什么意思,但这清、真、雅、正又是何用意。
丢了笔,张幼双拍了拍手掌:“我这几年看的卷子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了,这是我这几年来研究那些硃卷,所总结出来的规律。
所谓文章,不外乎就是这八个字。”
这八个字其实是后世学者所归纳出的清代八股文的衡文标准。
她研究那些大梁硃卷也是真的,通过研究那些硃卷,张幼双发现,这条标准其实也适用于大梁。
不过,如今的大梁还没有人能动地、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整合信息,总结出暗藏的规律。
清末刘熙载在《经义概》中曾经总结过八股文写作的基本要求:“文不外乎理、法、辞、气。理取正而精,法取密而通,辞取雅而切,气取清而厚。”
张幼双清了清嗓子,敲了敲桌面,冷然道:“考官阅卷,也基本从这四个方面着手,有时重理,有时重法,有时辞,有时重气。四者皆备,那必定是一篇上乘的好文章。但我不求你们四个方面,面面俱到,只要有一项能胜出别人,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我希望你们能先摸清楚自己擅长哪一方面,扬长避短,发挥自己的核心优势。”
核心优势?
台下齐齐一愣,不知不觉间都安静下来,认真倾听,一步一步跟着张幼双的步子节奏,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更擅长哪一方面。
留了约莫半分钟的思考时间,张幼双又笑道:“所谓理,就是我前面提过的立意。”
“要想做到理胜,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先将朱文公的《四书》仔细玩熟,伊洛议论之大概,心里都要个了解,那些个注疏都能信手拈来。”
“这是最基础的。在这之后,就要求你们学习旁人时文的时候,要多看看他人的立意,开阔眼界。但是注意不要雷同。”
王希礼愣了一下,身子不自觉往前倾了倾,想要听个清楚。
孟敬仲忍不住微微侧目。
张幼双的讲课方式,简直就是标新立异,独树一帜。
她心里好像自有一个完整的、系统的体系,脉络清晰。
讲的东西,规律性很强。能随意扯出其中任意一个大点,任意一个小点,开始阐发。
其他夫子讲课时多是想到什么就讲什么,张幼双所说的或许不及他们精深,就比他们更简洁明了。
她就好像早早打好了腹稿,条条道道下来,不蔓不枝,不至于东一棒子,西一棒子。
跟随者她,三言两语间,如拨云见雾一般,心里登时就有了个大概。
他们平常看得东西多而杂,都是零碎的,不成体系的,这也是第一次对八股文有了如此简明清晰的把握!
有了这把握之后,对照自己本身的情况,就能清楚地了解自己擅长哪里,又在哪里有所欠缺,该攻克哪一处,补足哪一处。
就连李郸,也由本来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变成了现在这不自觉侧耳倾听的模样。
张幼双的教学方法,有别于他们接触过的任意一种教学方法。
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张幼双并不多惊讶。
这就是构建学习体系和学习系统的重要性了。
想到这儿,张幼双转过身,将横轴空白处又提笔画了几条线,连接在一起。
这些线就像是一棵树的主干与枝桠,由浅到深,由窄及广,又好似层层点亮的星烛,一经连接,王希礼等人惊讶地发现,他们脑中思路好像更清晰了。
“你们可以把我上面写的板书抄下来。”张幼双简单介绍道。
王希礼不自觉蹙起了眉,想了一会儿,提笔开始抄录。
李郸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左右,这个时候斋堂内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根本没有人有闲心去留意他这边儿的动静。
饶是如此,他还是偷偷涨红了脸,悄悄地抓起笔,一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边开始跟着记笔记。
张幼双见状,又简单地点了下记笔记的重要性,几种记笔记的方法,末了,补充了一句,“要是没明白的,下了课可以向张衍和祝保才借笔记看。”
这也是她一早就教给了保儿和猫猫了。
祝保才愣了一下,不由昂首挺胸,一副快来问我的表情。
张衍神情有点儿怔忪,闭上眼,在心里反复默念,告知自己,娘既已成了书院的夫子,便不再是独属他一人的了。
他不能如此狭隘幼稚,抱着想要独占娘亲一人的念头。
点到即止,张幼双很快又将讲课内容绕了回来。
这种学习方法、学习工具,她大可以回头另开一堂课好好讲个清楚。
“所谓辞,就是遣词造句,文章的表达。这里记个重点。
“大约文章,既不可带注疏气,也不可带词赋气。带注疏气,不过是失之于少文采,带词赋气,便有碍于圣贤口气。所以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带词赋气。”
“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究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覆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
……
到了下课时分,明道斋依然不见有人出来。
敬义斋等几个斋的学生,好奇地踱步到门前,只看到讲台上站着个小个子的女郎,此时此刻正在侃侃而谈。
下面奋笔疾书。
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喉咙,张幼双其实不想拖堂来着,却被王希礼他们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所牵绊住了脚步。
不过在这一点上,她倒是低估了这些天之骄子们的学习热情,众人倒是没有什么被拖堂的不悦,比你优秀的人都比你努力,果然诚不我欺啊。
那厢,沈溪越刚从隔壁敬义斋里走出来,就在明道斋门前停住了脚步,侧耳去听里面张幼双讲课。
有不少学生只是好奇,这才驻足停下来听了半刻,没想到,这才停了半刻,就拔不动脚步了。
越听,其他斋的学生们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惊讶之色。
一开始倒还是那稀稀疏疏的几个人,但后来人越来越多,从最初的凑热闹,到如今的认真聆听。
不知不觉间,明道斋门前门后竟然自发地围了不少学生,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明道斋团团包围了,个个神情认真,偏头侧耳,望向了讲台的方向,目不转睛,移不开视线,沈溪越听得也有些出了神。
直到——讲台上的张幼双忽然中止了今天的授课。
“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拍了拍手掌,张幼双清咳了两声,松了口气,“余下的内容,我明天再讲。”
这、这就没了??
王希礼、李郸等在场众人猛然回过神来。
这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持续了很久的梦,如今骤然回归现实,还有点儿恍惚和不舍。
沈溪越清醒过来后,先是不舍,旋即身为敬义斋的斋长,又感到一阵鲜明的危机感。
老实说,张幼双被安排给明道斋的时候,他们这些其他斋的学生其实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的。
而如今——
沈溪越张张嘴,神情一时间格外复杂。
非止这些学生们,就连徐廉静也是一样的。
定了定心神,徐廉静合上笔记,面子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然为之动容。
这张娘子才来书院不过短短几天,却总能带给他们出乎意料的惊喜呐。
明道斋的学生们此时此刻的心情也是十分感慨的。他们平日里上的课多了,但从未像今天这般感到如此的……充实?
目睹着张幼双转身离去的背影,李郸张张嘴,又闭上了嘴,神色难看,不知道在和谁生闷气。
就在这时,张衍忽地递给了祝保才一个纸团。
祝保才:??
张衍脸上难得露出了点儿尴尬之色,扯着唇角苦笑了一下,示意李郸的方向。
祝保才挠挠头,不明所以地转身递给了孟敬仲。
孟敬仲有些好笑,转身又递给了王希礼。
王希礼眼皮一跳,似乎不乐意干这么幼稚的事儿。但身为明道斋的副斋长,帮助同学是举手之劳。于是乎,忍了又忍,反手砸给了李郸。
李郸怔了一下,面色古怪地展开一看。
这竟然是一封道歉信!!
张衍恳切地对自己前几天的所作所为表示了歉意。
李郸脸色如受惊般差点儿一跃而起,匆忙将纸团攥在手里,脸上温度却不知不觉往上一路蹿升
……张衍你是不是指定有什么毛病???
不过……
将纸团飞快塞进了抽屉里,李郸凝望着窗外,神情几乎凝固。
他想,他对张幼双的印象或许要改观了。
孟敬仲弯了弯唇角,将视线收回,转过身问王希礼:“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
王希礼愣了一下,明悟过来,孟敬仲不是在问“他”,他作为斋长,这是在问他这个明道斋的“副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