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宝婺");
高三下半学期,
高斯在那年的奥林匹克数学冬令营中拿到了金牌的好成绩,这也意味着放在他眼下的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是拿着竞赛的加分走自主招生这条路,二是跟所有普通学生一样,回过头来继续参加高考。整个高二他都扑在竞赛上,有点遗憾的是,最后高斯还是没能进的了国家集训队,也就意味着他跟保送清北失之交臂。
不过跟其他搞竞赛的学生通常会遇到的难以平衡其他学科的问题,高斯倒是没有遇到过。数学竞赛让他探到了自己天赋的上限,
这种天赋已经比普通人远远地高出一大截,
高到足以让他轻松应付其他科目。
高考是聪明人的积木,
连上帝都不得不服。
在别人还替他可惜的时候,高斯又若无其事地回到教室,
握住笔,
他不去打球了,
刷起了一套套真题。
他很清楚自己的人生有广阔空间,
自己的未来不可能局限在单一的选项中间。
二模成绩出来那天上午,
高斯跟学校请了一天的假,
被班主任痛快放行,他独自回班收拾课本书包,班里同学一边刷题一边偷偷看他动作背影,男生拿了两本书,一支笔,
装进他单肩包里,
班里鸦雀无声,只有他那个角落制造出来的些许动静。
没有人胆敢提出异议,定死的两周一天单休只为高斯一个人破过例。
他买了张长途车票,
去了省城,他有一年多联系不上赖宝婺,她家的房子也空了一年,过年都没回来过。他手头只有邵天赐的联系方式,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人已经到了他们学校门口,傍晚时分,逆着金色的晚霞流云,有学生说说笑笑地从里面出来。
没有一张是赖宝婺的脸。
他甚至觉得,哪怕他将来真的有机会再见到她,哪怕她真的已经结婚,他记忆中的赖宝婺大概永远都是那张小姑娘的脸。
风潇潇地吹着,冲锋衣的袖口刮擦着手掌,运动裤被吹得贴紧小腿,有些冷了,他把拉链拉到下巴那里,手插进口袋,他的眼从一个一个女生的脸上过去。
他跟邵天赐约在他们学校门口的一家牛排店见面,有点像西餐厅,供应咖啡和意大利面。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的门铃声,高斯猛地起身,一只手按在桌面,他的目光越过邵天赐,落在他后面,看着有种眼巴巴的味道。
邵天赐的身后空空如也。
眼里的光徐徐熄灭,他颓坐坐了回去,看着邵天赐走到自己面前。
一年没见,邵天赐也瘦了点,他拉开椅子坐下,穿的是件他们学校特有的绿纹蓝底校服。
不知道赖宝婺穿的会不会也是这件?就在高斯走神的瞬间邵天赐不冷不淡地来了一句:“不好意思,刚去家里拿了点东西。”
“你应该会有兴趣。”
他从手提的塑料袋里拿出东西,推到高斯面前,是厚厚一本纪念册,里面全是他跟赖宝婺初中毕业时拍的合影。
高斯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一张就是她的照片,夏天拍的,太阳实在太晒了,她穿件白色的短袖校服眯眼对着镜头发愣,臂弯里抱着一瓶大可乐,皮肤还跟现在一样白,骨架纤细,完完全全一副小孩样,看的高斯弯了下嘴角。
再往后翻,都是赖宝婺的照片。最后一张,她的校服背后被人写了好几行字,她还浑然不觉,旁边是邵天赐,拿着一台小型的摄影机拍她后面的字,笑得跪倒捶地。这是两人在教室黑板前被其他同学抓拍的合影,那个时候还没有高斯,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高一要发生的事。
“然后呢?”高斯抬起头,他吸了口气,他的眼神竟然有点恐惧。
他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不像数学题,从来不存在唯一解,也无所谓最优解。
他等着对方亮出最后一张底牌,等的过程动魄惊心,以至于汗毛直立、冷汗直流。
邵天赐拿出手机,找出里面一段视频,推到他面前:“自己看吧。”
镜头一阵乱晃,“赖宝婺。”录像的人喊了一声,女孩回头,揪着领子往自己背后看,“天赐,你看看孙莉她们给我写了什么?”
“美好的祝福,相信我,绝对是美好的祝福!”
镜头移过去,那些话这才清晰地出现在镜头里。
“求高斯显灵,数学拿高分。”“赖女士,中考冲冲冲。”“信高斯,上北大。”
镜头笑地一直在抖:“赖宝婺你行不行啊,你到底是有多迷信?”
镜头里,女孩委委屈屈道:“那我也想学好数学的嘛。”
像一个晶莹剔透的泡沫,被人用针轻轻一下戳破,心里面好像有人轻轻地说了一声,喔。
喔,是这样啊……
恍然如梦的一瞬间,有种雾终于散开了的感觉。
“你有看过赖宝婺的日记吗?”邵天赐笑了下,“其实我不看都能猜到她会写些什么,学不好数学,想要放假,喜欢高斯。”
“刚开始知道你叫高斯的时候,我还挺惊讶的。”邵天赐笑了笑,“我还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你叫高斯,她最喜欢的一个希腊数学家也叫高斯。
高斯跟着短促地笑了下,有点狼狈。
也有点可怜。
高斯确实没看过赖宝婺的日记,但是他听很多人说过里面的内容,上面据说写满了对他的暗恋。为此他曾沾沾自喜,暗中得意,他还庆幸,幸亏她喜欢自己,让事情有了一线转机。而他从来没想过事情会有另外一个样子。
青春将到尾声,才发现自己紧抱的一直是个虚幻的梦境,也不知道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目视对手,邵天赐放松地靠上椅背,他以为情形应该如他设想的那样,他稳操胜券,对方得知真相心如死灰,最后失魂落魄地离去。事实上,得知真相的高斯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睫低垂,一遍遍看着手机里那段视频,这个资优生的傲慢冷静以及暗中蓄力的姿态,作为一年多同窗的邵天赐早已了然。
邵天赐懒得再跟他废话,他站起身,把外套拉链拉上:“没事我先走了。”
手伸过来,邵天赐想拿回自己的手机。
高斯抬眼。
半空中,两人目光相接,这两个禀性相近的男生从彼此眼神中轻易窥破了对方底牌。
高斯一转手腕,那部手机扣在桌上,推到他面前,他淡淡道:“你搞错了,现在是我喜欢她,跟她喜不喜欢我没有一点关系。”
怒火明明就在眼底,邵天赐偏偏又笑了,笑容冷淡压抑:“是吗?”
“就算她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也没关系是吗?”邵天赐看他,“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转去二中?”
高斯抬头看他,唇皮焦烈,鼻尖挂汗,他的面前明明就放了一杯水,可他到现在为止连一滴水都没碰过,此刻的他看起来像被惩罚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精疲力尽的样子。
邵天赐轻描淡写:“她中考发挥得挺好,去了二中,之后有天半夜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她哭了,她问我,为什么初中大家都这么好,她说自己喜欢高斯也没人笑她,到了高中怎么都变了一个样。”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谁被谁欺负都没差,但她不一样。”
“如果好人的小孩还要被人欺负,那这个世界还有没有王法?”
赖宝婺可能到现在都搞不懂,她写在自己日记里的东西为什么会给她招来那么多闲言碎语,问题她从头到尾也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
所以当接到高斯电话的时候,邵天赐有一瞬间怀疑这还是个恶作剧。
已经过去一年了,青春期对时间维度的认知不比成年人,短短的一年是他们高中漫长的三分之一,这么长时间过去,这个女孩还会让一个男生念念不忘吗?
那块巨石越来越重,高斯手臂青筋绷起,似乎力不能支,随时都将被巨石压于山下。
邵天赐语气严肃起来:“你现在后悔,说你喜欢赖宝婺,你当然可以追她,我相信你能一边追她,一边照样上清华去北大,但是她不一样,她没你那个脑子。你要是追到她了,高三这么关键的时候她一定会被影响。就算你没追到她,你这样做也会把她搞分心,明白吗,你现在觉得你好像很喜欢她,想追她,可是你做的这些分明还是在伤害她,她现在要的不是你的喜欢,她要的是高考。”
是的,上大学,找一份好的工作,就算将来所有人都离开她了,她也有手有脚,能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看到这里,你当然可以指责邵天赐自作主张、自以为是,但是有一点不能否认,就算赖宝婺的爸爸还在,能说的话能做的事,大概也就邵天赐这些了吧。
“高斯,你知道我看不惯你,但是我们有一个相同的立场,我们都希望赖宝婺好的,是吧?”
他是个早熟的谈判高手,心智跟许多大人都旗鼓相当。说完这句,邵天赐就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注视着他,等他作出相同的响应。
高斯陷坐在椅子里,头微微垂着,桌子正中的吊灯照在他脸上,零碎的刘海下,看不清他具体表情。
但他看起来很累很累,低着头,脊椎上突出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