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在吉时开始,新娘子被她的父亲牵上婚礼长台,婚纱长尾拖曳在地,小烨一坐在赖宝婺的膝上,眼睛发亮,惊叹连连,赖宝婺低头问他:“新娘子漂不漂亮?”
小烨一目不转睛,像看一场大型的动画片现场,赖宝婺笑了,低头亲了亲他细嫩脸颊。
婚宴结束已经夜深,程恩飞先把烨一送到张美琴处,再送赖宝婺回去。张美琴从她怀里接过小烨一,欲言又止,看到从车里下来的程恩飞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她叮嘱他们:“路上注意安全。”小烨一一觉睡醒,小手揉眼睛,软软地叫了声妈妈,赖宝婺心口一暖,摸了摸他脸:“烨一乖,妈妈明天下班再来接你。”
赖宝婺坐回车里,接过程恩飞递来的一瓶水,瓶盖是拧开的,她喝了一口。她说:“你就在前面地铁站把我放下好了,我一会儿还要见个朋友。”
程恩飞看着面前:“哪个朋友?”
“你不认识。”
程恩飞不冷不淡道:“你就说吧,你哪个朋友我会不认识。”
他转过头笑了笑,耳钉一闪,下颌还有块淡淡的淤青没褪完,看着有种残忍的美感:“你前男友?”
赖宝婺不是那种会把感情藏得很深的人,她点头:“下次让他请你吃饭。”
“你们和好了?”他语气嘲讽,脸上又看不出一丝的情绪波动,赖宝婺看他那个样子,又有点摸不准他的意思。
她心里其实清楚,小时候程恩飞一直不喜欢自己,赖宝婺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反正从小到大,程恩飞就是不待见她。直到后来毕业当了老师,特别是抚养了小烨一,她才隐隐约约摸透这种心理。
程恩飞太孤单了,就像从前的自己,他想要有个人能陪他玩。这个人无论是他骗来的还是抢来的,他就要有个人能陪着自己。
“我们想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多么美妙的词语。属于男主和女主,从来不会属于自己。
程恩飞转过头,一瞬的愤怒没有及时放好,被赖宝婺看了个彻底,她心惊肉跳,他却笑了,不冷不淡的样子:“是吗,那挺好的。”
“我就是有个问题搞不懂。”他看着前面,忽然问。
赖宝婺看他:“什么?”
他笑着转头,可惜笑容根本没进到他眼里:“他陪了你四年,我也陪了你四年,他行的话,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赖宝婺开始还觉得他在开玩笑,跟说要跟她结婚一样,她心里觉得好笑,没心没肺地笑了。直到看见他转过来的平静中暗涌不甘和愤怒的脸,她才彻底地笑不出来。
“你他妈能不能别装傻?!”
程恩飞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她,是在中学暑假。见她之前,他已经从邵天赐那里听说过许许多多关于她的事,他们一起上学下课,假期去了什么补习班,空下来又一起去看了什么电影,青春期里爱好虚荣,喜欢炫耀的性格在邵天赐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赖宝婺自然而然也成了邵天赐炫耀的内容之一。
哪怕程恩飞装的一点不在乎,但心里不可能不羡慕。他不是家里唯一的小孩,亲姐大他太多,根本玩不到一起,回到国内,华侨的身份让他格格不入,他时常感觉自己孤独地像家里养的一只宠物狗,拖着一条影子从一个房间游荡到另一个房间。
初中的暑假,他跟邵天赐他们在老家匆匆见了一面,全程赖宝婺就跟着邵天赐,奔来跑去,惊声尖叫,游离在所有成年人之外,用他们的幼稚和亲密构成了独属于他们的小天地,谁都参与不进去。
程恩飞很羡慕邵天赐。
再见到她跟邵天赐就是高考完那个暑假,赖宝婺刚从西藏旅游回来,正跟邵天赐冷战,就因为当初高斯跑来杭州找她,邵天赐却瞒着没告诉她,两人闹了一点矛盾。可是程恩飞不知道这件事,就在他满心欢喜地迎上去,却因这张酷似邵天赐的脸,招来了女生冷冷的一瞥。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泼了下来。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程恩飞告诉自己,他不会喜欢赖宝婺,他不喜欢不待见他的人,他感觉自己上了邵天赐的当,赖宝婺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他说的那样。直到若干年后,他们长成大人,再度在杭州重逢。
她早就把小时候的事情忘的一干二净,只有他,耿耿于怀着过去的点滴。
从小到大,程恩飞从来没有什么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只希望有个朋友,这种渴望一直得不到满足,越演越烈,发展到最后,他想要从邵天赐手里拿走赖宝婺,像拿走一件惦记了很久的玩具,两次在他快要成功的时候,都会出现一个叫高斯的男人。
严欢说,他们是初恋,男的追了赖宝婺很多年。程恩飞心想,怎么样,初恋很了不起吗,是要给他颁一个奖吗?
他又不喜欢赖宝婺,他不喜欢不待见他的人。只是碰巧他交往的那几个女孩子,从外貌或者性格上,都有那么几点肖似赖宝婺之处,像是一种弥补。前年他过生日,喝了点酒,趁着醉意他把话跟赖宝婺挑明,他还记得她当时那个反应,坐立不安表情尴尬,看得他也觉得没意思,耸了耸肩,话题去了别处,再没提起。
程恩飞觉得这样挺好的。
这些年,他一直没有所谓的bestfriend,赖宝婺没了邵天赐,也只能拿他将就,少年的遗憾终于得偿所愿,也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为什么那个男人还要回来?
车到她宿舍楼下,程恩飞控着方向盘看前面,轻声:“如果我高考毕业就跟你告白,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
这些年,程恩飞一直在想,如果当初自己有勇气去问她一句,能不能跟她做朋友,能不能加入她跟邵天赐的小天地,换到如今他心里的那口气可能早就过去。很多人的一生都是在为童年打补丁。
没人回应。
赖宝婺侧靠在窗,闭眼沉睡,膝上放了一瓶她喝了一半的水。
程恩飞一臂撑着方向盘,拄着腮,静静地回首看她。
其实有过比这更好的机会。
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在他生日的时候见过赖宝婺一次,就猜到了程恩飞的意思,那些烂人往她酒里下了点东西,幸好程恩飞发现得早,当场就大发雷霆,在自己生日当天,他掀翻桌子带赖宝婺走人。其实后来程恩飞也有想过,如果那一刻自己没有选择做个君子,事情反而会不会更加容易。
他伸手,轻轻拨开覆在赖宝婺脸上的几缕碎发,她脸颊白皙,呼吸匀停,睡得很安静,猫一样,连呼吸声都是细细的,他可以亲她、抱她,对她怎么样都行。那一刻,程恩飞鬼使神差地想,就算邵天赐跟她关系再好,都未必有这个机会,更何况他已经死了,就更不可能了。
心脏鼓动,跳得他血液狂涌,车里全身是他的呼吸声。程恩飞俯身低头,她身上的香气一点点向他散来,他不自觉地低低吸了口气。
刹那间酸楚接连滚动。
下一秒,车门被谁拉开,背后传来一声低沉的怒吼:“你干什么?”程恩飞转过头,衣领被人揪住,弯腰出现在车门边的是张他不陌生的脸。那人脸色阴沉,越过他看到在副驾驶座沉睡的女人,大概是联想到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他脸刹时就变了,牙齿咬紧,双眼冒火,一拳挥了过去,两人在狭窄的驾驶座里扭作一团。
赖宝婺睡得正香,被车身的震动惊醒,她在副驾驶座上坐正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又扭打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哭笑不得地喊:“你们在干嘛?”
高斯抬起头,明显迟疑,程恩飞被他胳膊压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冷笑,低声警告:“我真的想对她做什么,你以为自己还有机会站在这里?”
高斯舔了下腮帮,慢慢松开手,程恩飞这才脱困,低头正了正衬衫的衣领,活动了两下胳膊。
高斯绕到副驾驶座,打开车门,要拉赖宝婺下来。赖宝婺担心地看程恩飞:“你没事吧?”听到这话高斯太阳穴两边突突地跳,感觉自己又要炸了,程恩飞点点头,没说什么,等她下车了,程恩飞也没立即把车开走,他就停在原地,看着赖宝婺跌跌撞撞去追高斯的背影。
青春在这一刻彻底落幕。
他靠上椅背,闭上眼,呼出一口气。
赖宝婺好不容易在楼道追上了高斯,他一直都有健身的习惯,人又高大,像只瘦削的大笨熊一样,傲娇又负气,被她在身后叫了两三声高斯,他猛然回头,指着楼下硬声质问:“你就问他有没有事,怎么不问我有没有事?”
赖宝婺扶着楼梯,仰起脸来,慢条斯理地问:“那也是你先动手打人家的啊。”
高斯气得眼都红了:“那你说我为什么要打他?”
赖宝婺慢悠悠地:“那我怎么知道啦?”
高斯靠了一声,他心脏都开始疼了,鼻腔酸的要死,感觉自己就是个傻子,他瓮声:“你当我是个傻子。”
从小时候开始,你就一直拿我当傻子。
你也不告诉我,你日记里喜欢的人不是我。
你转学说走就走,也没有告诉过我一声。
这些年,你一直当我是个傻子,把我耍得团团转。
情绪来的猛烈而集中,他眼睛通红,用受伤的口吻喊出了声:“我去你家找你,你阿姨都跟我说了。”
喉结一再滚动,他感觉自己像是刚刚经历一场暴风雨,有惊无险地靠向岸边:“烨一根本不是你生的,你也没有结婚,你这个骗子……我连律师都找好了,骗人很有意思吗?”
面对气到快发疯的高斯,赖宝婺忍不住笑了。
风从楼道上方开着的窗户吹进来,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高中的楼道,阳光从高窗照了进来,照在男生熠熠生辉的眼睛里,他说的那句话过去这么多年,可赖宝婺每次回想都有种异常心动的感觉,他说他喜欢她。
他说到做到,从十几岁开始的一句喜欢,到此后将近十年的矢志不渝,他始终喜欢那个弹吉他的女孩子。
他伸出手,笑与泪中,抱住他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