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隔壁白、洪两地不同,骆地的世家没有惨遭灭门,势力根深蒂固,跟县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县衙里?的官吏绝大部分都?是世家出身,因此此地的改革推进得十分缓慢。
骆地的百姓笼罩在麻木且压抑的氛围下,他们不信任官府,也不信任外来者,沉默劳作,背负家庭的重?担。
路旁田间的农民?沉默劳作,官道上的行人看到?他们就远远避开,途径的小小县城因为军队的出现而分外沉默,人们从门缝里?打?量这支军队。
这不是多么夸张的反应,封建制度下的人们,本就对官僚和军队敬而远之,相较于白、洪两地的生机勃勃,骆地更像是凝固在过往时光里?的传统模样。
在改革席卷大凤王朝之前?,大凤王朝的民?间乡村一直都?是如此。
最底层的百姓挣扎着活着,上层的目光不会落到?他们身上,散落在大凤王朝各地的村落供养着这个?庞大的王朝,让士族们能优雅且体系化的培育继承人;让商人压榨出最后一滴血,汇聚成惊人的财富,以购买通往上层阶级的门票。
人民?的财富汇流在少部分人手中,勤勤恳恳劳作的底层人民?为了攒下家底日夜不息,而站在最上方的一小部分人只需费尽心思维持他们的统治地位就能确保财产源源不断的增值。
在过往的三千年历史中,一直都?是如此。
这个?世界对人类文明的探索还没发展到?人类共同体这个?大命题上。
所有的进步,都?来自于斗争,思想的斗争、政治制度的斗争、阶级斗争……在新?事物取代旧事物的过程中,才会浮现出源源不断的文明之光。
所以,陆宜修不会去指责这个?时代的人民?愚昧,就像是他不会闲得无聊去指责士族缺乏人权意识一样,因为这个?时代就是这样。
人民?愚昧,那就竭尽全力去开民?智;士族傲慢,那就压低他们的脑袋,限制他们的权利,规范他们的行为。
军队没有掩盖踪迹,一出现在骆地境内,相关人等?立刻收到?了消息,同时做出了反应。
先?是来历不明的小股势力的袭击,这些突发袭击为军队提供了战斗相关的经验。
在骆地,军队从急行军的模式变更成了防御与攻击的队伍配合训练,反袭击和突袭的练习随之提上了日程。
因为已经到?了骆地,他们又不急着赶路,所以凤晓有时间来细化相关培训的细节,轰轰烈烈的搞起演习和对抗赛。
这期间伴随着不明势力的小股偷袭,为训练增添紧张感。
真刀真枪的碰撞中,伤亡在所难免,这迫使军队里?的每个?人都?打?起精神,为了胜利而拼尽全力。
没人喜欢死亡,更没人喜欢被偷袭,骆地的不友善让军队拉满了危机感,成功把内部矛盾转移到?了外部矛盾上。
练兵有了效果,凤晓更不急着走了。
但心怀鬼胎的另一方没他这么好的心情。
在骆地府洲欺上瞒下,阻碍改革实施的情况下,没人觉得凤晓只是路过,相反从骆地官府到?凤城的宣政殿,所有人都?确定,凤晓已剑指骆地。
于是骆地这边小小试探了下,发现凤晓带领的军队秩序井然,能打?能战,俨然是真要一路打?下骆地的阵仗。
众人急忙准备了无数应对,布置了一堆后手,然后发现那支队伍龟速前?进,压根没急着冲进骆地府洲,还在那些穷乡僻壤的地方慢悠悠散步呢。
连续派出了几支探查军队情况的小股队伍都?被对方直接剿灭,连个?信息都?没传回来,以至于众人不由对凤晓眼下究竟在干什么萌生了诸多猜想。
但他们肯定猜不到?答案。
凤晓正在带着军队帮忙插秧播种,等?忙完了这亩地,他还得带着军队去修桥……
情况会演变成这样,倒不是凤晓无师自通的就学会了人民?子弟兵、农村包围城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战略方针。
而是因为省着吃的那点干粮终于吃完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两千多个?士兵断粮是什么概念?
这要是一个?不好,军队就能直接转型成劫匪,在骆地杀个?血流成河。
为了避免最糟糕的情况发生,凤晓一边让阿潘去催朝廷发放的粮草,一边开始找吃的。
打?猎这个?选项首当其?冲的摆到?了他面前?,但光靠打?猎显然远远不够两个?多个?大小伙子吃,于是凤晓不得不将视线落在了当地村民?身上。
这就是这一幕之所以出现的原因了。
凤晓不是白干活,他是在用?劳动力换粮食。
人多虽然吃得多,但能干得活也多,为了避免劳民?伤财,凤晓以极低的价值在出卖劳动力,遇到?实在太穷的村民?,干脆就免费帮一把。
就这么东家一口饭,西家一袋米,楞是让凤晓凑出了足够多的食物。
当然大多是些陈粮,有些干脆是猪牛羊吃的粗糠,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村子数量够多,士兵们又不惜劳力,到?处帮忙,于是积沙成塔,形形色色的粮食堆成了小山。
对凤晓来说?,这是从未经历过的体验,对这支军队来说?,同样如此。
虽然凤晓的本意只是凑粮食,但在军队又修路又修桥、抽空还得下地插秧后,改变切实的发生在了这支军队上。
老兵油子跟新?兵蛋子不再有区别,在刚开始粮食还不够多,每个?人只能饿着肚子喝稀粥时,队伍里?的氛围依旧轻松且井然有序。
当这支军队在饿着肚子帮村民?干活,也没人多拿村民?一口吃的的时候,它已经彻底脱胎换骨,成为了这个?世界未曾出现过的军队。
军队在穷乡僻壤待了十几天?。
在凑齐了数日的粮食,又催促陆向文拨了一批新?的粮草上路后,凤晓大手一挥,让军队把这些村子里?能干的活都?给干了,顺带宣传了一波改革新?政。
他们用?十几天?的行动取得了百姓们的信任,而新?政也取得了百姓们的信任。
村民?们对军队宣讲的新?政的反馈,大部分是“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官府没做过这个?啊。”“还有这种好事?那些大官难不成疯了?”。
凤晓温声细语的给年迈的阿婆解释官府的不作为,平静承诺再过一段时间,他所说?的这些“好事”都?会变成现实。
年迈的阿婆听?着听?着露出了个?笑,皱巴巴的手摸了摸凤晓的脸,几乎已经失明的眼睛早已看不清凤晓的长?相。
七十五岁的阿婆对这个?人均寿命只有五六十的时代来说?,是难得的高寿,她?劳作了一辈子,到?最后,眼睛看不清,脑子也不好使,路也走不动,大部分时候都?躺在躺椅上晒晒太阳,等?着最后那一天?的来临。
她?摸着凤晓的脸,皱巴巴的手异常粗糙,满是茧子,她?像是确认了什么般,露出了一个?笑容,喃喃自语的说?着唯有她?自己能听?懂的话。
凤晓贴着她?的手,想起这一路上遇到?的芸芸众生,又想起了他曾在涅罗城看到?的那一切。
没有卑微到?尘埃里?,就无法开出纯粹的小花。
在穷乡僻壤龟速前?行的军队终于加快了速度,等?待许久的另一方精神一震,摩拳擦掌,准备了一整套完整的应对方案,包括虚与委蛇、丢黑锅等?等?,确保能最大程度的保全自身。
他们不是没想过奋起一搏直接从源头解决问题,但凤晓有“君权神授”规则护身,压根没法被解决,而跟凤晓所带军队硬碰硬的代价又实在有点大。
之前?派出的那几波试探的队伍已经用?亲身经历证明了凤晓所带的这支军队能打?能拼,纪律严明,完全不像是匆匆忙忙从白、洪两地拉起来的队伍。
而骆地的军队只是个?花架子,对上这样的队伍实在很难说?有胜算。
这么一合计,留给他们选择的余地实在不多,众人干脆试探着想“迷途知返”,看看双方有没有和解的余地。
改革也不是真不行——如果上头愿意给他们留点汤吃的话。
奈何凤晓这一路压根没按常理出牌,先?是在穷山僻壤磨蹭了半天?,然后好不容易加速了,又一头扎进了沿路的村镇里?,丝毫没有直奔府洲核心区域的意思。
“他这是什么意思?”有人收到?消息,砸碎了手上端着的茶盏,愤愤道:“他难不成还想一路打?过来?”
另一个?胖乎乎的人捧着茶轻飘飘道:“就他手上那点兵,要是真蠢到?分兵,咱们也不用?在这心惊胆战了。”
另一个?人抹了把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急忙道:“没错,据说?他就带了一千多个?兵,这要是一路打?过来,他还得派人去守城,他哪有那么多人手?”
捧着茶杯的胖子继续道:“再说?了,骆地还没反呢,他在骆地如入无人之境,何必多此一举去打?仗?”
最先?砸了手上茶杯的人平静了几分,阴沉着脸道:“那他这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始终没开口的人笑着道:“咱们在小皇帝眼里?,还不如那些地方更有用?呗。”
胖子呵呵一笑:“小皇帝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是真的,但要说?他只是闲的没事干那倒也不至于,据我所知,小皇帝去了那些小镇,二话不说?就带着兵维持秩序,修路修桥,还把一堆地痞流氓送进了县衙……”
有人猜测道:“小皇帝这是要收民?心?就为了对付咱们?”
“对付你?们哪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那人笑眯眯道:“小皇帝志在改革,这是在为那些新?政顺利推行做准备呢。”
意识到?自己在小皇帝眼里?可能压根不算什么,众人的表情都?不怎么好看。
那人又道:“小皇帝的行踪如此明确,你?们这次总不会还联系不到?小皇帝吧?”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一边抹汗,一边道:“话是递过去了,但小皇帝没有搭理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那人眉梢微动,觉得这群人实在愚不可及:“小皇帝的行事作风你?们不了解?你?们觉得可以谈,但人家可未必这么觉得。”
他笑道:“不过也对,谁会跟随手能碾死的蝼蚁谈和呢?”
另一人阴沉着脸道:“他这是铁了心不想给我们活路?”
那人诧异的看了眼他:“白、洪两地的世家连根拔起,也没见小皇帝给他们一个?机会,你?们既暗中阻碍新?政,又派人去袭击小皇帝,怎么还觉得自己有活路?”
他叹了口气:“可见你?们实在不够了解那位小皇帝,陆大人都?要在他面前?断尾求生,更何况你?们呢?”
被他这么一解析,在场其?余人皆感到?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