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踩住清露草妖,逼问老蜃下落。
小草妖气性大,也挺有骨气,两片草叶叉腰,大声说:“你踩扁我吧,你踩扁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她微微一笑,移开了鞋子,“挺好,还挺讲义气。”
小草脑袋上两根嫩绿的叶子动了动,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滚到一边,见江念不再来踩它,奇怪道:“你、你放我走吗?”
江念摆摆手,“走吧走吧,”她瞥眼旁边的少年,“反正这是什么许多年才灵物,要是拿去炼药了,多可惜,是不是?”
叶子弹了弹,小草高兴地往后溜,没跑几步,忽然又被木剑挑起来。
谢清欢蹙眉,“不能放它走。”
江念微笑:“你不是最爱惜这些什么天地灵物的性命吗?上次还拦着我烧树呢,这次怎么就不许我放它走了?”
谢清欢定住清露草妖,“它还没说出老蜃的下落。”
若不知道老蜃在哪里,就不能治师尊的心魔。
草妖骂骂咧咧:“你这个人好坏!明明人家已经答应放我走了,你快把我放开!”
谢清欢:“抱歉,不能放你走。”
草妖气得叉腰,“你长得这么好看,心思却这样歹毒,你是个坏妖。”
谢清欢:“……谢谢你的夸奖。”
草妖跳脚,两片小草叶在脑袋上一弹一弹,“我不是在夸你啊!”
江念靠着树,欣赏地看小徒弟盛世美颜。
他心有纠结时,纤秀的睫毛便微微颤着,搅碎眸底的秋水。
江念忽然想到,在明月楼上看到的羽族美人,一个一个都是睫毛怪,鸟儿身轻娇柔容貌又美,但看来看去,还是当属小肥啾为上。
它会弹琵琶,还会作掌心舞。
指尖炽热,好像有一只圆滚滚的醉酒小鸟从她掌心滚过。
江念攥了攥手指,隐隐觉得缺了一只鸟儿,袖底好像空空荡荡。
谢清欢仍在尝试问小草妖老蜃去处,少年青衣垂落,阳光透过密林,洒在他清清冷冷的脸上。
江念本来想笑他,这么副心慈手软的性格,哪懂什么逼问。
然而少年掀起眸时,她对上一双装着雪水般的眼睛。
少年双眸明净又冰冷,让她脑中奇异地空白了一瞬。
江念脱口而出的调侃停在嘴边,她冒出一种奇怪的想法——
原来不仅是杀戮能威慑人,也不只是强横才有力量。
但下一瞬,少年与她对视片刻,慌乱低下头,长睫簌簌,眼底的雪水好像融化了,变得柔软又潋滟。
光线斜斜扫下,林中光柱浮动幽微的尘,她的目光从少年的眼睛往下,落过他直挺的鼻,漂亮淡粉的唇角,削减苍白的双颊,再往下,到青色的衣领,握剑的手。
美人连根头发丝都是美的。
她看着谢清欢的脸颊慢慢红了起来,心想:他定是知道我在看他。
所以害羞到不敢抬起眼睛。
江念嘴角弯了弯,好像徒弟身上满怀的羞涩懵懂,也转移了一部分到她身上。她穿来异界就为了活下去挣扎,早把少女情怀、懵懂情思丢在炼咒术时沸腾的血池中。
一点花非花雾非雾的羞涩,也在翻滚的血池里,炼成了杀人的咒术。
但有干干净净的少年踏月而来,俯身从血池里捞出一把青春的余骨……
她移开目光,忽然心也跳得更快。
清露草妖的呼痛声唤醒了怔忪的两人——
“啊啊啊你的剑弄痛我啦,我要被戳破啦!”
谢清欢这才恍然,微微移开剑尖,但仍是抵住草妖,坚持道:“将老蜃的去处告诉我。”
草妖:“不说不说就不说,你戳破我我也不说!”
江念摆摆手,把谢清欢拉到一旁,“算了,放它走吧,你这样逼它它也不会说的。”
“可是……”
“别可是了!”江念扭头对小妖怪说:“你快点走吧,再不走我这凶狠小鸟就把你给啄成草屑了。”
草妖连忙爬起来,大声谢她,“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江念:“那可不,我是七杀宗难得的良心。”
草妖化作一道绿光,跳入旁边的灌木中,谢清欢本想去追,再次被江念按住。
“师尊,它要跑了。”少年难得露出焦急之色。
江念笑吟吟地摆了摆手,招来一只翩翩的碧蝶,“不急。”
谢清欢这才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江念便给草妖下了咒术,只要跟着碧蝶追踪下去,便能跟着草妖找到它的窠臼。
江念想想:“只是精怪敏锐,直接过去恐怕会引起它的注意,怕是要变成什么才好。”
谢清欢忽然喊了一声“师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江念弯起嘴角,伸出掌心,一只小肥啾倏地化作道流光,飞到她的掌心。飞得太快,一片绒绒羽毛悠悠飘落。
江念盯着那片羽毛,又轻轻笑了笑,心想,他一定忍了很久。
小肥啾也许觉得自己表现太急切,矜持地在空中扑棱两下翅膀,才慢慢落在江念掌心,站姿乖巧端庄。
江念注意到小肥啾背着一个小包裹,歪头用手指拨了拨。
圆滚滚的小鸟,后背还背着个圆滚滚的小包裹,看上去又可爱又滑稽。
“装的是什么?”她问。
小肥啾吐出清润干净的少年音,“是在相思城买的一些东西。”
说完,就施展法术把小包裹偷偷藏起来了。
江念好奇:“你还偷偷去采购物资了?”
小肥啾:“啾。”
江念:“禁止卖萌!”她盯着圆圆小鸟,手指微微颤动,还是忍不住,深深撸了一把鸟,把他摸得簌簌颤抖,才抬起手指。
她也憋很久了,撸鸟才是真正的快乐。
谢清欢:“师尊,我去追它。”
江念:“我也去。”
谢清欢问:“师尊、师尊也要变成鸟吗?”
江念双手捧起他,笑着问:“不,我要变成拇指姑娘。”
她默念法诀,身体缩成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跳到小肥啾身上,埋在他软软的羽毛中,“快冲!”
小肥啾身体颤动两下,张开双翅,飞快掠过密林,追着草妖飞去。
风吹过来,细软的羽毛拂在江念的脸上,她坐在翅膀之间,仰头就能看见那根翠绿如玉湛湛发光的绿光。
江念心想,别的鸟脑袋上有漂亮的发冠,只有她家徒弟,变成鸟以后,头上迎风晃荡的也是绿毛——不过也绿得十分好看,翠绿如翡,碧若滴水。
她窝在小肥啾的羽毛里,被透过树叶洒落的阳光照得昏昏欲睡。凑得这么近,她甚至能闻到羽毛里那股清淡幽雅的香。
像深谷幽兰,高山雪松,酒里月光。
阳光透过那片翠绿翠绿的羽毛照到她的脸上。
江念突然很想去摸一摸,然后她抱住小肥啾的脖子——小肥啾基本没有脖子,准备来说,是抱住一捧羽毛,站了起来,去摸了把晃晃悠悠的翠羽。
小鸟身体一僵,晃了晃。
江念连忙攥紧毛毛坐好,提醒他:“安全驾驶啊!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鸟不规范,亲人泪两行。”
小鸟稳住身体,平稳飞行。
然而江念口口声声安全驾驶,却再次抬起手,摸了摸他的翠绿华羽。
感到他的身子一晃,江念顿时明白:“传说中龙有逆鳞,触之必死,原来小肥啾也有呆毛,触之……发颤?”
小肥啾:“啾!”
江念:“好啦好啦,不摸你呆毛啦,快去追它。”
草妖变成的怪风停在前方山涧,它蹑手蹑脚地从风中跳出来,四处张望。这时小鸟已经躺在高处树枝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它。
“得把这个消息告诉蜃爷爷,”小草妖自言自语,没有注意到头顶多了只小肥鸟。
这株绿色的小草张开两片草叶,草叶化作手臂,根茎变成双.腿。
没多久,它变成一个珠圆玉润的小孩,三四岁模样,粉雕玉琢,胸口系着红色的肚兜,脖子挂金锁,脑袋上顶着两片绿油油的叶子。
它露出纠结之色,咬咬牙,从脑袋上扯下一片叶子,点火将叶子烧燃。火焰冒出,它连忙躲到一旁,肉疼地“滋”了几声,嘟囔:“都怪那个凶狠小鸟,可怕男妖!”
江念趴在小肥啾耳畔,小声笑:“可怕男妖?”
继“绝世美妖”、“凶狠小鸟”后,她徒弟又多了第三个称号。
小肥啾抖了抖毛,脑袋上的翠羽晃荡两下,娇娇地“啾”了声作为回应。
草叶燃烧后,一股极淡的清香没入风中。不多时,数股奇怪的旋风从其它山岭吹来,地上的落叶被吹成打转,小肥啾的羽毛也松松软软地拂过江念的脸颊。
许多股旋风转过来,停在小草妖面前。
旋风停下,许多只草妖从里面钻了出来。草妖很有秩序地排队坐下,这儿乍变成一处草妖集会。
江念想起一事,清露草是青鸾濒死滴下的血液化成。
这么多的草妖,那只青鸾死前,流过许多的血吧?
越是了解这种神鸟,她心中越是,有种说不来的滋味。万物向生,独独只有青鸾向死。
似乎上天把这种鸟造出来,就是让它穷尽一生去奉献、受苦、燃烧,救济苍生。
她是苍生一员,是芸芸众生,普通凡人,按理来说,见到洪水之中,有神放弃飞升朝她伸出手,地裂之时,有神自愿投炉铸剑身死化山,护住人间清平……
知道人间曾有这样慈悲的神君,感受他无声的庇佑与恩泽,她本是应该高兴。
可是低头看着一地的清露草,江念反而微微皱了皱眉,心脏抽动。
也许了解越深,越知道所谓的青鸾神君,并非高高在上的庙里泥塑,也不是超脱人世无所不能。他也会寂寞、也会疼痛,死前,也会流这么多的血。
然而就连濒死流下的血液,也要化作灵草,炼入丹药,救济世人。
人人都去争抢可治百病的灵草,谁会去怜惜一只泣血而亡的青鸾?
江念慢慢靠在小鸟身上,贴住他柔软的羽毛,感受到羽毛下流动的温热血液,轻轻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