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罗德里格斯侵权生产的诉状提交后,这件事在巴塞罗那的上流圈子里颇闹出了一点动静。
其实,回形针这东西谁先生产、谁后生产,一目了然。大多数人没有专门关注,还以为几家生产商彼此之间是有关系的——因为巴塞罗那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商业城市,确实在法律贯彻商业秩序这一点上堪称典范。
加泰罗尼亚几乎总是自成一个小圈子,之前从未出现过有人专门跑到马德里去注册专利的情况。
因此,被抓个正着的罗德里格斯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挺倒霉——他在市政厅消息灵通,是真的以为乔伊因为心疼那点专利费就没有注册专利,还以为自己能捡个大便宜。
如果他知道乔伊其实已经拥有了专利,那绝对是万万不敢在这个小圈子里干这种事的。大家都是乘着工业和商业的东风发家的人,这种破坏规矩的事几乎必定会被发现,从此坏了一个人的名声——
正如一句谚语所说,一个破产的商人仍有东山再起的希望,但一个因不正当竞争而名声扫地的商人注定万劫不复。
至于后来有心术不正的商业鬼才发现这个时间差可以反向利用,有意引诱别人来生产自己已在外地注册专利的产品,以此钓鱼式诉讼获利,那都是后话了。
在这一年的夏天,巴塞罗那上流社会的人们熟悉了一个名字——乔伊·费尔南德斯。
这位公爵之女在严苛法律的庇护下,成为了今夏的幸运女神。
因为她不仅在回形针的生意上大赚一笔,还即将从别人的回形针生意上大赚一笔。大家都在啧啧赞叹她的好运气,同时也有一些微妙的情绪在滋长。
南方公爵的女儿。外来者。专利注册在马德里——那个加泰罗尼亚人一向不太服气的南方首都。呵,南方人!
然而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位小姐最近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正在为生计拼命奔波。
因为乔伊早就属意安东尼奥做自己房子改建的工程师,而他现在还在忙伯爵家屋顶的建造,所以被泼漆的房子暂未开始修缮,乔伊还是住在安东尼奥的工作室旁边。
同时,她无视阿方索的抗议,给他租了另一条街上的房子——她现在见到阿方索就忍不住血压升高,觉得在清完茶叶库存之前,少见面有利于她的身心健康。
毕竟,她发现自己又开始疯狂掉头发了。
“艾达,我晚上不喝茶了。改喝牛奶。”乔伊顶着两只黑眼圈对艾达说。
根本不需要把咖.啡.因喝进肚子里,听到“茶叶”这个词就足以让她失眠。
“没问题!”艾达喜滋滋道,“正好最近仲夏节将近,是牛奶一年中最便宜的季节。这样可以省好些钱呢!您可真是聪明。”
乔伊:“……”看来,她的穷连佣人们都瞒不住了。
赶鸭子上架地推出产品的压力实在很大。她奔波于联系商家和分装茶包的工作坊之间,还拉上约瑟夫一起推销茶包。
茶叶的品种是她专门挑选过的,口味最优质,价格也适中。按照她前世的经验,茶包主打旅行途中舒适的喝茶享受,餐厅也可以借此免去人工泡茶的工作量。可惜效果并不太好,订购商家寥寥。
这天傍晚回到公寓,她趁着难得的空闲,准备到隔壁安东尼奥的工作室晃荡一圈。
最近她时不时会去一趟,美其名曰关心生活,其实更像是精神甲方监工,免得某个没把自己职业生涯当回事的家伙把增加支柱的时间拖过市政厅给的最后期限。
安东尼奥已经好几天足不出户了。
乔伊来到工作室时,紫牙乌正在凌乱的工作台上嗅来嗅去,十分好奇。
它住进乔伊的新公寓才几天,很快就已经摸清楚了主人常来的这个工作室,对这个到处都能钻洞的小天地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经常自己来串门。
乔伊伸出手挠了挠紫牙乌的下巴,听着它“咕噜”了几声。
“你不是在设计立柱吗?为什么还要研究海螺?”看着那张环形工作台上堆的各色海螺和乱七八糟的树枝,她满头问号。这是什么新型摸鱼法吗?摸海螺?
“如果就是简单的笔直立柱,就是一个败笔。和屋顶根本不搭。”
“嗯。”所以?
“我现在的构想,是设计成树的模样。树桠藏在蛋糕顶悬空的空间里面。这样,远看是糖果屋的蛋糕顶,支撑物是蜡烛;而走到阳台上仰头看这些立柱和屋檐组成的空间,就像是走进了一片小森林。”
啊,森林一样的立柱。
那不是圣家族教堂立柱设计的理念吗?
乔伊想起自己当初走进圣家族教堂,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
就像是看到了神迹。
阴差阳错,自己居然有幸能提前看到这一设计的诞生。
“挺不错的。所以和海螺有什么关系?”虽然十分感慨,但乔伊的疑问丝毫没有得到解答。
安东尼奥停下笔,皱着眉头用笔尖在一根树枝上点了点,“我发现,树枝分岔出细枝的形状和树枝相对于树干的形状很相似。就像是一种缩小版的循环。我昨天到海边散步,突然看到了海螺的螺纹,发现它也具有这样的特征。仿佛是一种自然界无处不在的法则。但这种规律……我还没有研究清楚。”
哦,分形几何学啊。
这个时代还未兴起的学科。
乔伊拿起一只炭笔,随手扯过来一张纸:“的确,树枝、海螺、雪花甚至人体结构等等,都有这样的规律——无限复杂的自相似结构。”
“自相似!”安东尼奥眼前一亮,“我懂了。迭代。”
乔伊默默放下笔。好的,他又懂了。
反正她当初也只是出于兴趣看了些相关资料,其实对分形几何学懂得并不多。那么,接下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乔伊,我发现你什么都知道。”少年忽然抬起头,探究地看了乔伊一眼。
乔伊心头一跳。自己是不是泄露的太多了?
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基本就是从家庭教师那里学学钢琴、画画和钩织,培养的目标都是成为贤淑优雅的妻子和母亲。
她在心里戒备起来,他想问什么?
“你上过学吗?——你们学校的老师一定很厉害。”安东尼奥惊叹道。
啊。乔伊有点想笑,那确实是很厉害。
毕竟,我们的老师里有麦克斯韦、薛定谔、普朗克等等大人物。还有你。
“小姐!小姐!”艾达惊慌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
乔伊现在听到她的尖叫就下意识发慌。她已经很多次试图告诉艾达遇事别慌,正常说话她也听得见,但女仆小姐总是难以改掉这个习惯。
就连紫牙乌都抬起头,不满地冲着门外“喵”了一声。
“又怎么了?”她提高声音问道。
“伯爵府的仲夏夜舞会!您迟到了!”
乔伊:“……艾达,虽然迟到不是美德,但也确实不值得大惊小怪。”
她问安东尼奥:“你真的不去吗?伯爵也邀请了你。”
“不想去。我对立柱的样式有些灵感了,不能被打断。”
啊,真幸福。不想去就可以不去。乔伊突然觉得搞技术也挺好的——应酬随心所欲。
不像她,哪怕最近去的社交场合太多已经犯了社交恐惧症,但为了生计,还是得硬着头皮去舞会上找茶包的买家。
“行吧,那你继续忙,不打扰你了。”
那一抹湖蓝色的倩影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工作室再度被一片安静笼罩。
“喵——”
紫牙乌拖长了声调,柔柔叫了一声。
安东尼奥转过头,一人一猫对视了片刻。
然后,他试着伸出去,回忆着乔伊的样子挠了挠紫牙乌的下巴。
猫咪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两只小耳朵往后抖了抖。接着,它十分自然地爬到了少年的肩头。
这样就没法工作了。安东尼奥想了想,伸手到一大堆层层叠叠的画夹中,准确无误地抽出其中一个来。
打开画夹,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肖像画。闪光的蓝裙子,乌檀木般的长发,雪白的面纱。
底下还有几张纸,但他并没有再去翻开。
少年坐在环形工作台的中央,看着这幅肖像有些出神,拿着炭笔的右手下意识地开始转笔。动作十分流畅,一看就知道是老手。
他想起刚才造访的那位不速之客。
一脸阴沉的小少年毫不客气地坐在屋子里唯一的沙发上,上下打量他和他的屋子。那目光莫名得让安东尼奥感觉自己像是一幅画——而眼前这位过分年轻的名画鉴赏家在检查自己是不是一幅赝品。
虽然黑发少年身后的两个大汉身材魁梧,有着极强的压迫感,但安东尼奥并不害怕。
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仇人,也并非腰缠万贯让人眼红的富豪。
他只是默默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乔伊,不会让别人来他的工作室。
嗯,还是瞒着她好了。
“安东尼奥·高迪,是么?”少年冷冷问道。
安东尼奥点点头,“建筑师。你是?”
“乔伊是我姐姐。我是阿隆索。”这是姐姐特别交代让他用的化名。
哦,明白了。安东尼奥轻松地想道,那应该不算“别人”。
她的弟弟么?那么就是……他在心里笑了笑。
“听说你是乔伊的建筑师?”
“是的。”虽然还没开始。而且她也不打算给他钱。
“你还住进了她的房子?”
安东尼奥开始觉得,这对话似乎有哪里怪怪的。
他想了想,微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小少年显然被他的反问气到了:“你凭什么不告诉我?她可是我姐姐!”
安东尼奥耸耸肩:“我也有兄弟姐妹。但我从不会关注谁住进了他们的房子。”
小少年被噎了噎,一副十分愤怒又无处发作的模样。
他不说话,安东尼奥便神态自若地继续研究树枝分岔的角度和比例,只把他当空气。
好半晌,少年阴沉地憋出一句:“高迪先生,我有办法可以查出你的所有信息——所有黑历史。所以,别跟我耍花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安东尼奥手上笔不停,语气甚至有一点愉悦:“说说看?”
少年被激怒了。
他霍地站起身,双手撑在他的环形工作台前:“都是男人,你那点心思还需要说出来么!”
他凑到安东尼奥面前,一字一顿地发狠道:“我警告你,认清自己的身份。既然是建筑师,盖房子就老老实实盖房子。你要敢对我姐有什么非分之想,有你好看!”
安东尼奥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没有比工作台高很多的“男人”,好心提醒道:“变声期不要大吼大叫,不然等你长大成人,会后悔的。”
隔壁的弗朗西斯科就是青春期的时候喝酒抽烟整日嘶吼着唱歌,结果之后成了一副沙哑的烟嗓。
就在少年要恼羞成怒之时,远处的钟声响了。
当当当,惊飞一大片白鸽。
少年脸色一变,“算了,不和你一般见识。我得走了。以后还会见面的。记住我的话!”
他急匆匆地出门去,又急匆匆地折返回来,丢下一句:“还有,不许告诉我姐我来找过你!”
奇怪的少年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安东尼奥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觉得这个小男孩有点意思。
那种感觉很难说明,但作为一个建筑师,他本能的觉得,如果把身体和灵魂比作房子和住客,这座房子和里面住的人不搭调。
就像是一座外面闪着阴森寒光的钢铁堡垒,里面住的却是一个喜欢在半夜坐在屋顶上,抱着枕头看星星的小王子。
乔伊和她的弟弟都是很有意思的人。
至于“非分之想”……?
他咂摸了一下这个表述,有些好笑地伸手随意画几笔,一个插着腰,气势十足的少女倩影跃然纸上。
乔伊当然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孩子。美貌、魄力、智慧、见识,每一项都让她在这个时代的贵族少女中显得与众不同。
除了盯着他不让他摸鱼的强度比真正的客户古埃尔伯爵还严苛,其他都无可挑剔。
至于她身上的秘密?每个人都有秘密,这是他们独一无二的特征。与他和他的设计无关的东西,安东尼奥向来不在意。
所以,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的甲方伙伴。哪怕她并不准备付自己设计费。
——当然幸运的是,这笔钱现在能从说话算话的达尼先生口袋里掏一部分了。他可以设计一扇很贵重的门。
傍晚湿润清凉的风吹动了窗帘,一朵小小的紫藤萝打着旋儿落在他的桌上,就像是来做最后的告别。
紫藤萝的花期就要过了,淡紫色的花瓣已薄得近乎透明。安东尼奥捻起这朵花,对着阳光看了看它花瓣上细密的脉络,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另一种淡紫色的花。
番红花。
记忆中的一角飘散出来,他曾经跌倒在番红花丛里,淡紫色的花瓣簌簌飞扬,落了一身。
指尖忽然被烫了一般蜷缩一下。
似乎残留着一个女孩身上的温度。
淡紫色的花瓣在回溯的记忆中漫天飞舞,一个披着灿烂阳光的女孩跌进他怀里,就像是抱住了地中海畔的春天。
……
另一边,刚被乙方在心里夸赞过的甲方爸爸乔伊在热闹的舞会上,却笑不出来了。
她发现,茶包是真的卖不出去。
当她优雅地为聚在身边的几位宾客示范完茶包方便快捷的使用方式后,大家都十分捧场地赞扬了几句,“多么奇妙的发明!”“神奇极了!”
但是没有人想买。
到最后,乔伊不得不腆着脸直接问:“难道各位都不想拥有这么方便的茶包吗?出门旅行带着,只需要一个杯子、一点热水、几分钟,就可以得到一杯热腾腾的茶了。各位名下如有餐饮行业,餐厅和咖啡馆里也可以配置上这样的茶包,这样可以提高后厨的效率。”
求生欲扩展了她的舒适圈。此刻的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十九世纪欧洲上流社会版本的线下微商。
一位小姐扭捏说:“我不出门啦。”
一位绅士面露难色:“呃,其实我不太爱喝茶。我太太也不喝。”
另一位夫人面露疑惑地挥了挥扇子:“虽然是很方便,但我平时有佣人煮茶,又不会自己动手。既然我给佣人发工资,那么我想喝茶的时候,就算麻烦一点,那不也是他们该做的吗?”
拥有好几家饭店的马丁先生给出了充足的理由:“餐厅本来就是注重优雅享受的地方。大家比拼的都是美味的食物和舒适的服务,能把茶泡得快一点又有什么用呢?食客们愿意等,泡的茶更香才是我需要的。——何况喝茶的人并不多。”
“费尔南德斯小姐!原来你在这儿呀!”一道夸张的女声响起,“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
德莫夫人梳得高高的发髻上装饰着染成亮粉色的鸵鸟毛,配上一身垫高了胸脯的桃粉色丝光绸裙,让她看起来像一只亮闪闪的粉色鸵鸟。
“听说你要从罗德里格斯的专利权官司里赚一大笔了。真是幸运的姑娘啊!”她的声音很有穿透力,一下子引得很多人看了过来。
乔伊是真不想见到她。
第一次参加伯爵的舞会,德莫男爵夫人挑衅自己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在知道乔伊其实是公爵之女后,她像是神奇地完全遗忘了当时的那段记忆,每次乔伊出现在舞会上,都要凑到她跟前来说几句。
德莫夫人一直表现得很热情,但乔伊就是隐约觉得,她其实巴不得自己什么时候一步踏错,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比如,当初安东尼奥的建筑师资格被吊销,第二天晚上,她就当着许多人的面来向自己表示极尽夸张的遗憾之情,让所有人都知道,那位让伯爵先生沦为大家饭后谈资的嚣张年轻建筑师,正是她推荐给伯爵的在校学生。
再比如此刻。
德莫夫人头上的鸵鸟毛一晃一晃,“果然只有幸运女神眷顾的人才敢如此大手笔,一口气买下全城的茶叶。”
效果立竿见影。立刻有人惊讶地脱口而出:“原来是费尔南德斯小姐买下了全城的茶叶吗?我之前还在想到底是哪位大人物。”
“费尔南德斯小姐,你这是要搞茶叶垄断吗?把茶叶都囤起来,然后坐地起价?”
这个有些尖锐的问题一出,气氛立刻变得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