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泰尔海克笑了。
对于这样一位年轻漂亮且身份高贵的少女,他有额外的耐心和宽容。
“事实上,伟大的查尔斯·达尔文推进了人类自然史的认知后,我们已经对史前人类有了相当深入的研究实践。”
他对乔伊笑了笑,“殿下,您并非专业人士,可能不清楚,阿尔塔米拉洞穴所谓的壁画发现恰恰与学界实践大相径庭。”
他随手拿起一块石斧:“您看,这是旧石器时代人类制作的工具,这是他们的智慧结晶。”
他又用另一只手举起壁画的临摹页:“您再看看这些,绘画技艺是如此高超,阿尔塔米拉甚至被称为‘史前西斯廷教堂’——这当然是赞美。”
他放下手上的东西,遗憾地耸耸肩:“我想大家都明白,那时的人类能够打磨石器、鞣制皮革,但他们并不具有抽象思维的能力,不可能画出这么精美的作品。”
“只是以前没有发现过,”乔伊纠正他,“而现在人们发现了,学说也应当得到修正。”
她想了想,“就好像您数了自己的九十九根头发,发现都是黑头发,于是您提出假说,头发都是黑的——直到您发现一根白头发,假说被推翻。”
会场里一阵哄笑。
原先打着哈欠的学者们惊讶地发现,这场辩论似乎有那么点意思,并不只是浪费时间。
“那么,您是在否认进化论吗?”卡泰尔海克的声音中透出一股隐隐怒气。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过于严厉了,“哦,如果您需要我为您解释进化论是什么的话……”
“不需要,谢谢。”乔伊打断他的话。
“如果您认为进化论的意思就是您一定比您一千年前的祖先聪明,或者比他们更会画画,那我建议您再研读一下达尔文的著作。”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聪明的人固然更容易活下来,”她嘴边浮现一丝矜持的微笑,“但目前看来,不那么聪明的人显然也留下了后代。”
会场里又传来一阵笑声——这次比较隐晦。
“退一万步讲,进化论也只是一个假说。如果与事实相悖,就应与时俱进。”
“所以我再说一次。”乔伊不紧不慢地说,“请您拿出实际的质疑证据。”
“好!”卡泰尔海克确实被激怒了。
他相信高贵的公主不会伪造证据,但她未免太偏袒本国人了!就因为索图拉是西班牙人,所以她就相信他一定不会做那种事么?
“大会派出专家组去考察过洞穴。”卡泰尔海克飞快说道,“您应该也知道,有壁画的大窟位于洞穴深处,完全没有自然光——所以,如果没有人工光照,那里根本无法作画,但洞穴里却完全没有烟熏痕迹!”
众所周知,无论是火把、煤油还是动物油,燃烧照明都会在上方留下烟熏的炭黑痕迹。
“殿下可别告诉我们,一万多年前的人类和我们一样用电灯呢。”
他幽默地一摊手,会场里的人们果然非常配合地笑了。
这届考古学家可真爱笑啊,乔伊心想。
她转过头,冲安东尼奥眨了眨眼。
“关于这个问题,我乐意为您解答。”安东尼奥提着一盏小油灯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满脸写着——不,我并不乐意。
“呃,抱歉,”卡泰尔海克一时摸不清状况,“高迪先生,我以为您是一位建筑师。”
“没错。”安东尼奥不耐烦地点点头,“建筑学是一门综合的学科。所以我至少懂得在一个领域无法得到答案时,要寻求另一个领域的帮助。”
作为有完美主义倾向的建筑师,油灯燃烧的黑烟早就被他研究过了。
毕竟他一点也不想自己设计出的珍珠白天花板被熏黑。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嘲讽的笑:“考古学家难以解决的难题,对化学家来说并不复杂。”
他“嚓”地引燃了油灯,把一只白瓷小碟子放在上面,开始百无聊赖地等着火苗燃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只小碟子身上。
过了一会儿,安东尼奥将碟子翻了过来——崭新洁白,毫无痕迹。
“哦,天哪。”会场里的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们此时都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对化学的兴趣。
“呃……”卡泰尔海克满脸震惊,“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煤油里都有少量水分,点燃时会受热汽化,水蒸气隔绝空气,所以燃烧不充分形成碳黑。”
安东尼奥面无表情,言简意赅,“所以只要加点盐,解决燃烧不充分的问题就行。”
啊?
这群顶尖学者们头一次觉得自己要么缺乏智商,要么缺乏常识。
“他的意思是,”乔伊善解人意地解释道,“在油里加点盐,盐不溶于油但会溶于水,盐水的密度比煤油大——水分沉在底层,就不会影响煤油燃烧了。”
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大悟。
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坐直了,目不转睛地看向讲台。
难道这几个业余人士真的能驳倒卡泰尔海克?
“……好,我承认你们的解释。”卡泰尔海克脸色有些难看,“但我也得指出,这只能证明我的一个论据无效,但并不能证明壁画的年代。”
“正好您提起这个了,”乔伊微笑起来,“其实我还想祝贺各位朋友。”
她拿起了一张纸。
会场里一阵骚动,众人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她到底要展示什么。
“我最初的想法很简单——这些人能画出如此精美的壁画,应当已经具有一定规模的文明。他们一定不只生活在阿尔塔米拉一个洞穴。”
“于是,我请了一支法国搜索队,沿着法兰克-坎塔布里亚地区发现过史前人类活动痕迹的地带搜索,聚焦在多尔多涅省和阿尔代什省。对此,组委会主席坎特先生是知情的,组委会也有随队专家。”
众人都看向主持席,白发苍苍的坎特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我原本没有报很大期望,毕竟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乔伊也只知道除了阿尔塔米拉洞穴以外,法国也曾发现过著名的拉斯科岩洞和肖维岩洞等等,前者位于多尔多涅省的韦泽尔河谷。
经过多年的考古发现,人们发现法国西南部和西班牙北部的法兰克坎塔布利亚地区可能是世界上旧石器时代洞窟艺术最集中的地区,那里发现了数百处洞窟,大多是南欧马格德林文化的遗迹。
“很幸运,昨晚我收到了好消息。”
乔伊忍不住笑起来,“在多尔多涅省的韦泽尔河谷,搜索队发现好几个石灰岩洞穴中也有栩栩如生的彩绘壁画。”
“我还没能看到画的模样,但据搜索队说,那里的岩洞中有数百幅彩绘和数以千计的岩刻,画的动物都处于动态——这倒是和阿尔塔米拉洞穴的静态动物不一样。”
场内顿时一阵惊呼。
当初阿尔塔米拉洞穴的发现已经引起了学界震荡。
如果确实是真的,这些岩洞大概是史前人类学史上最令人激动的发现!
毕竟,人们已经知道遥远的祖先拥有谋生的智慧,但这些壁画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
它们告诉生命短暂的人类——数万年前,那些和他们行走在同一片土地上的祖先,已经拥有了众生中独一无二的艺术智慧。
那是地球漫长而寂静的黑夜中,人类点亮的第一颗星辰。
乔伊停顿了片刻,环视着场内激动的喧闹声,心里有些感慨。
其实,这些学者们何尝不希望更近地触碰历史呢?
考古学是个多么寂寞的专业。他们永远在与死去的生命对话,试图从中还原那些永远逝去的真相。
“除此之外,我想还有另一个更大的好消息。”
“不知道大家是否有关注,不久前巴塞罗那大学和巴黎理工大学的联合研究团队发现了铀的放射性。”
众人露出了茫然又好奇的表情。
这个大新闻十分轰动,他们当然听说过——但从未想过这和考古学有什么关系。
“正如刚才高迪先生所说的,”乔伊忍俊不禁,“多关注些其它学科的最新突破,总不是件坏事。”
“有一个设想,不稳定的元素放出射线衰变的时间可能是固定的,有的很短,有的却很长。”
“所以,我们假设有这么一种放射性元素,只在生物活着时随着生物的新陈代谢与外界交换,但等生物死后就没有交换的途径,只会慢慢衰变——”
卡泰尔海克猛然插话,语气激动:“那就可以通过测定它衰变的周期和生物遗体里的剩余量,得出它距今的年代!”
乔伊被他吓了一跳。
这位大叔才遭到沉重打击,如今恢复精神还挺快的。
“咳,是的。”她忍住笑,“您说的没错。”
“我的上帝啊!”
会场里瞬间沸腾了。
没有人比这群人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如果真的有这项技术,所有无凭无据的假说都会得到坚实的证据。
他们将能够证明,在亚当和夏娃的年代以前,人类就已经行走在这片大地上。
再也没有人能说考古学家都是劫掠者、盗墓贼,指责他们是在为虚荣和物欲亵渎上帝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