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被禅院惠请进了屋里,端坐在矮桌旁的蒲团上,紫伞搁置在手旁,略有局促。
禅院惠为她斟了一杯茶,阿音看似隐晦地打量着屋内装横,在茶水被推至手边时才反应过来,忙道了一句:“谢谢。”
“不必。”禅院惠无奈地摇头,看向白发少女时,唇线不自觉弯起,“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大可以和我说。”
禅院家主屋内的布置一如其主人,简明大方,一张矮桌置于正中间,墙上挂了几幅字画,榻榻米上摆着任人歇坐的蒲团,在案几的一端有香烟袅袅,烛火扑簌,笔墨纸砚皆落于其上,最为显眼的,便是案几上摊开来的那一张毛笔字贴。
铺卷开的字帖残留着未干的墨痕,大字的笔画还未完成,看上去是练字到一半,听到了阿音的声响,便起身去给她开门了。
有闲心练字,那就说明,禅院阁下目前还不是很忙。
阿音心神略定,她将石墙外偶遇禅院甚一的事和他娓娓道来。
“……那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见你,我担心若是放着不管,他会做出更为激进的事来。”阿音观察着黑发青年的神情,斟词酌句,“只是去见他一面而已,禅院阁下,这应该花费不了多少时间?”
“禅院阁下是那孩子的心结。”
在阿音的尾音徐徐散去时,和室内被沉寂笼罩了半晌。
香烟即将燃尽,灰尘细碎洒落在香炉内,溅起几点火星。
直到阿音感觉手中的茶杯温度冷却,对面的青年才带着一丝怅然,缓缓开口道:“原来……你见过他了啊。”
禅院惠的神色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在和阿音对上目光时,他忽而微笑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他口中那个人情淡薄、囿于权势的人?”
“不会。”阿音不假思索地摇头,“我只是个旁观者,对此事并无太多置喙的权力。但就我所知的禅院阁下而言,你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只有你会说出这种话了。”禅院惠垂眸,“也罢,你并不是御三家的人,没有涉足其中,自然能如此理智而坦然。”
“与你诉说,也并无不可。”
在禅院惠的口中,阿音听到了禅院甚一不得而知的、当年那件事的隐情。
“阿音可能有所不知,御三家的阶级僵硬,能死板到什么地步。”禅院惠的嗓音如清泉的细水长流,缓缓述来,轻易便将阿音的意识引入了当年的光景,“宗家的孩子无一不出生高贵,天资优越,新一代的孩子便难免心高气傲,眼高于顶。”
“禅院甚一先前能留在宗家,无非是托了出生不错的福。然而这点福气,在他‘天与咒缚’的体质被公之于众时,便消弭殆尽了。”
“他的父母将他除名,因为他们觉得这个废物孩子丢尽了自己的脸面。同龄的孩子排挤他,以欺凌禅院甚一为乐。到了后来,闲言碎语传到了长老那边,当诸位长老也开始嚼舌根时,我知道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从下至上,恶意如瘟疫般飞速扩散,倘若是尚未成长起来的新生代孩童,抑或是未掌握实权的家族成员也就罢了,然而长老的态度,是家主必须要纳入考量中的。
“长老是御三家除家主外的第二权力方,如果他们想对禅院甚一动手,我怕是拦不住。”禅院惠冷静地指出了矛盾,“只要他们拿族务绊住我的脚,让我抽不开身,就很容易对他下手。我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盯着甚一。”
“长老无法忍受一个污点在眼皮底下晃悠,他们的忍耐度也即将抵达极限。”
“所以,你想赶在长老动手之前,抢先表明态度,把禅院甚一逐出宗家?”阿音恍然,笃定道,“你是想保护他。”
“……”禅院惠不置可否,他的眼神飘到矮桌的茶壶上,“他还太弱了。”
“在成长到能抵御他人的恶意、无视长老的掣肘前,外面才是最适合他的场所。”禅院惠抿了一口温淡的茶水,“对旁人而言宝藏之地的宗家,对他而言却是龙潭虎穴。”
“他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免不了夭折的下场。”
弱小是原罪。
阿音的眼神放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道理我懂。”她无力地说道,“可你为什么就不愿和他说呢?当初你要是再多解释两句,那孩子也不至于钻牛角尖。”
“……我不知道,他会如此在意。”禅院抿唇,小声地辩解了一句。
他可是都把你当人生的支柱了,还不在意呢?
阿音悟了。
这俩延续了这么久的矛盾根源,说白了就是一个倔强一个闷骚,人的思想是靠语言沟通的,两个人都不说不问,误会自然便形成了。
造的什么孽啊。
阿音不无慈爱地看着禅院惠,如今她对禅院家主的滤镜已经褪了大半,这人看似冷淡不近人情,其实就是不善言辞,富冈义勇类型的人。
明明他的外交水准比五条阁下还高呢,奇怪,难道这是家主的必备修养吗?
“不论怎样。”阿音率先起身,握上了自己的伞柄,“禅院阁下,不妨去石墙那边看看吧。他还在等你。”
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趁现在还不晚。
………
临近黄昏,天边布满火烧云,日光灼了满空的霞红。
太阳的余晖拉长了禅院惠和阿音的倒影,与树林的斜影融在了一处。蝉鸣渐弱,蝴蝶驻足在石边,目送二人的沿着林间小道,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树林的尽头。
穿过了内围一层水幕般的结界,再过不远,便是经受多年风蚀的古朴石墙,上方爬满了青苔,沉淀了历史的沧桑。
阿音蓦地抬头,便看到黑发的少年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墙高处,双腿晃悠,一下一下地扔着石块,想来是等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