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衣睁眼囫囵看了一眼,果然没有任何毛病。
他支支吾吾道:“很好啊,没伤啊。”
沈磡看着顾长衣飘忽的视线,身体突然蹿起一股火来,顾长衣到底在看哪里?!
顾长衣半倚着浴桶,纤细白皙的手腕支在木桶边缘,虚虚抓着一团白毛巾,卷起的袖子微微散开,险些撩到水面。主人此时却无法顾及袖子的事了,他望望天,望望地,仿佛只是倚着一把太师椅。
沈磡眸光乌沉,只要他一拉,顾长衣这姿势就能毫无防备地陷入他怀里。
他忍着太阳穴突突直跳的叫嚣,把顾长衣手里的毛巾拿过来,盖住,掰过顾长衣的下巴:“你没有认真看。”
“有。”顾长衣配合地扭头,赫然在沈磡腹部看见一道四指宽的长疤。
他猝然瞪大眼睛,什么伤能伤在这里,这是被人捅了吧?
沈磡不是一直呆在侯府里么?还能被谁欺负?
沈磡深深吸气,顾长衣现在的反应说明他刚才真的看错地方了。
顾长衣立刻转过身来,扒在浴桶边缘,伸手摸了下那道疤:“怎么来的?”
沈磡卖惨:“想出去,爬围墙被划到了。”
顾长衣心疼道:“流了很多血吧?”
沈磡:“嗯。”
顾长衣:“有没有人给你包扎?”
沈磡当时自己用手按着,半身都染红了,到了晚上才有空处理。
他适可而止,没有继续卖惨:“有,疼。”
顾长衣:“明天给你买去疤药,长好了就不疼了。”
他把干毛巾拿来披在一旁的架子上:“洗好了就起来擦干。”
顾长衣推开门,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等沈磡出来。
摇椅晃晃悠悠,空气里带着晚春的花香,继晚霞千里,夜空星海浩瀚,银河初见。
身后传来脚步声,站定在他身后,接替顾长衣点地的脚尖,一下一下推着青竹摇椅。
顾长衣想起嫦娥奔月,想起祝融探火,在无尽虚空外,是不是就是他原来的世界?
“长衣。”
沈磡叫他。
顾长衣从神游中清醒,神思飘飘忽忽地落地,不知所往,他忍不住侧身让开一部分,“你要坐吗?”
两个人有些拥挤,顾长衣几乎靠在沈磡的胸膛上,这让他觉得诡异地踏实。
今夜他突然有很多话想说,讲飞天的故事,絮絮叨叨,一直围绕外太空,不知道沈磡能不能理解他偶尔沧海一粟的茫然。
在这里,他没有母亲,父亲为前途卖儿子,唯一让他觉得亲近的只有沈磡。
嗯……沈磡,沈磡很好。
顾长衣觉得,如果没有意外,他们会一辈子相依为命。
前世其实没有什么好留恋,他因为重度脸盲,不爱在固定范围内社交,画画之外,他喜欢独自旅行,因为旅途中到处都是陌生人。他可以不记住他们的脸,没有后顾之忧地热情交谈。
跟“百分百陌生”的人交谈,是顾长衣很喜欢做的事。
跟沈磡说话,也是他目前很喜欢的事。
沈磡注视着顾长衣的脸,声音微哑:“你们那里的人可以生活在天上吗?”
顾长衣有些困迷糊了,枕了枕沈磡的胳膊:“对啊……”
沈磡微微直起身,盯着睡着的顾长衣,半晌,低头凑近他的嘴角。
两道清浅的呼吸交融,沈磡闭了闭眼,轻轻碰了一下。
“你好像可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我想把你留在很近很近的身边。”
顾长衣没醒。
银河跨天,星辉编织成梦。沈磡抱起疑似神仙下凡的媳妇,往屋内走去。
……
翌日,顾长衣走出青竹居时,忍不住揉了揉眼,一夜之间,侯府到处都挂上了红绸,喜气洋洋的,尤其是他对面沈璠的院子,门把手都用红布包了一圈。
人比人气死人,一月半前沈磡的婚礼一下子寒酸了。
顾长衣倒也不在意,一想到贵妃会回娘家参加侄子的婚礼,他有些期待起来。
他在杭州买的上好的胭脂、团扇、珍珠粉,终于有机会送给贵妃了。
今天是江南酒楼最后一天出售江南菜,场面火热,天不亮就有人排队,不断有人遣小二请求顾长衣加菜。
顾长衣三千道本来留有一些备用,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三次之后,就坚决不再增加。
在食客眼里,加了三次是尊重客人,宽容大度的妥协,再多就是无能为力了,主厨和食客互相理解,视为美谈。
沈翎和高元良约好到江南酒楼吃饭,本来没订到位置,他求嫂子走后门,顾长衣答应给他额外加了一桌。
有嫂子真好啊。
沈翎美滋滋,他从家里偷偷溜出来,一是为了跟兄弟相聚,二是听说今天最后一天江南菜营业,怕人多了发生什么,稍微盯着一点。
他和高元良并肩作战两年,一起站过岗,一起扛过旗,他们这些京城子弟,家里不会允许他们一步一步慢慢升上来,下放历练过一段,便要回京等待家长安排好的锦绣前程。
沈翎今天没点酒,只喝茶保持清醒。
刚牛饮一杯花茶,高元良来了,脸色不佳,有些消沉:“小二,上酒。”
“今天来吃菜的,别点太多酒,尝不出味了。”沈翎自卖自夸式地道,“我嫂子在这家酒楼当主厨,手艺一绝。”
“你说顾长衣在这里?”高元良指着桌上这些菜,“这都是她做的?”
沈翎:“对啊。”
高元良嗤了一声:“你们侯府强取豪夺,硬逼顾长衣嫁给一个傻子——”
“不准这样说我哥!”沈翎放下酒杯,警告地看向高元良,他跟高元良提过很多次,他非常敬重沈磡,“我跟你说过——”
“我也跟你说过,我心里有个姑娘。”高元良直接打断他。
沈翎心里一跳,高元良心里的姑娘是他嫂子?
虽然是并肩作战的兄弟,但是高元良想挖他哥墙角的话,他还是支持亲哥的!
“如果人家嫁人了,你就放下吧。”
“放下?她要是心甘情愿嫁人就算了,她逃婚了,还被抓回来成亲。身为侯府长媳,看着风光无限,你们沈家是怎么对她的?让她一个弱女子在酒楼当厨子?在军中我们不是没见过伙夫,哪个颠锅的不是五大三粗!”
沈翎语塞,被怼得哑口无言。确实,整个侯府都对顾长衣的态度不好,究其原因是他大哥在家里没地位。
他反驳不了高元良,只隐隐觉得他说得不完全,起码酒楼这里不对,他去蹭饭的时候,做饭的是他哥。
可是,没有哪个正经权贵之家的长媳会跑出来谋生。顾长衣为了他哥,牺牲太多了。
高元良看着沈翎:“你带我去见她。”
他自己见不到顾长衣,只能让沈翎帮忙。
沈翎:“若是带你去,那我就是对不起我大哥。”
高元良:“我一定要问清楚,她当初逃婚是不是因为我。”
沈翎对于逃婚的事隐隐有听说一些,“问清楚了又如何?一切已经成了定局,你难道打算带她私奔?”
高元良:“我——”
沈翎:“你不用说,若是你真有勇气带她私奔,你从军之前就应该请媒人上门,把婚事定下。”
高元良不服气:“那时我只是一个庶子,既无军功,也没官职,怎么有脸提亲?”
沈翎:“我嫂子出嫁前也只是一个庶女,有什么不能?”
高元良不说话了。他两年前和顾长衣因为都是庶出,惺惺相惜,越走越近,虽然没有提过谈婚论嫁的事,但默认会在一起。
后来到了幽州,条件简陋,他怀念京城的一切人和物,其中,顾长衣的面容渐渐越来越清晰,“回去就娶她“,这个念头占据所有。
他以为顾长衣会等他,顾长衣在十里长亭送别的时候,眼神不会骗人——含情脉脉,盼君早归。
沈翎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看得出来他哥真的很喜欢嫂子,比高元良这种浮于表面自我感动的要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