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姜头的话不亚于平地一声雷,震得在场的几人魂飞天外,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明明他说的话,每个字分开都能听懂,偏偏合在一起就令人无法理解了。
“你有喜了。”
你,无疑是指佘宴白。
但有喜了?这三个字是能与佘宴白放在一起的么?他可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啊,这一点,敖夜自问可以作证。
“你说什么?”佘宴白慢慢撩起眼皮,一双犹带水光的眸子定定地望着老姜头。
他看似毫无威胁的眼神,却令老姜头脊背一凉,好似置身于深山老林里,又被一头可怕的野兽锁定了,稍有不对就会被拆吃入腹。
“老夫知道这件事很难以置信,但老夫自幼开始学习医术,这辈子吃过的盐巴还没看过的病人多,所以绝无可能看错佘公子的脉象!”老姜头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说道,“刚刚老夫摸到的脉象确实是喜脉!佘公子他现在有孕在身!”
闻言,敖夜心尖一颤,然后一弯腰横抱起佘宴白,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一旁的木椅,再小心翼翼地把人放下,犹如对待易碎的珍宝。
他蹲在佘宴白身前,握着他的一只手,痴痴地望着他,整个人被巨大的惊喜所笼罩,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不同于敖夜的激动与喜悦,佘宴白超乎寻常的冷静。他抽出几乎要被敖夜捂热了的手,先是紧了紧身上快要脱落的大氅,接着抚上腹部,一如往昔,神识与妖力都看不到那个异物的存在。
佘宴白皱了皱眉,略有些烦躁,难不成真如老姜头一个凡人所言,他堂堂一个雄蛇竟怀了孩子?还是一个格外会躲的小崽子?
“宴白,我们要有一个孩子了?”敖夜的语气轻飘飘的,望着佘宴白的眼神温柔似水。佘宴白抽出了手,他就抓住佘宴白的衣角,怕一松手,就会从这美梦中醒来。
佘宴白垂下眼帘,红唇抿成一条冷漠的直线。
“夙眠,我们的夙眠。”敖夜喃喃道,情不自禁地握住佘宴白抚着腹部的那只手。
“阿白,我们的夙眠,眠眠……”
某个本来躲得严严实实的小崽子被敖夜的情绪所感染,在他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下,一个没忍住,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料这下回应敖夜没感受到,却被佘宴白抓了个正着。
他腹中的东西在回应敖夜!
佘宴白以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腹部,然后又看了看犹沉浸在喜悦之中的敖夜。
若他没记错,上次他腹中异动,乃是敖夜把脸贴在他腹部之后!敖夜能察觉到他腹中有动静,不是听见什么声响,就是感受到了——胎动!
许是心中有了这个猜测,佘宴白愈发怀疑他腹中的异物就是敖夜的种!
他的手渐渐用力握成了拳头,他这样不知何时就会丧命的妖怎能有孩子?若是遇见了无法战胜的仇人,莫非要一道送命么。
“这是不是说……宴白哥哥的肚子里有小娃娃了?”阿宁挠了挠头,目光下移,呆呆地望着佘宴白的腹部。
“这么说,咱北境后继有人了?”孟天河的目光亦落在了佘宴白的腹部,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是男孩,一定和老将军一样英武。要是个女孩,说不定也会像小姐一样爱骑马打仗!”老姜头感叹道,“可惜了,要是小姐晚走几天就好了,唉……”
佘宴白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们一眼,“你们似乎很高兴我怀了孩子?”
孟天河、阿宁与老姜头被他森冷的目光扫过,身子一抖,当即噤了声并移开了视线。
敖夜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佘宴白的不愉,心中的喜悦顿时散去。
也是,他只顾着高兴两人有了生命的延续,却没考虑佘宴白一个男子突然遭遇这等怪事后是何心情?害怕,惶恐,不安,又或者是恐惧与不喜?
凡间从未有过男人生子的传闻,那他的阿白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异类,从此心生自卑?再也不敢面对旁人的目光?
敖夜站起来,望着缩在椅中低着头的佘宴白,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那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以及殷红的唇。佘宴白就像玉石雕刻出来的人,美丽之余令人担忧一个不注意他就会碎了。
宴白他身体不好,有了孩子或许是祸非福,敖夜终于从美梦中彻底清醒了。
比起一个没影儿的孩子,他更在意的是佘宴白。
“姜大夫,你有没有办法……”敖夜顿了下,心像裂开了一道缝隙,有冷风灌了进去。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帮宴白……送走他腹中的胎儿?”
有那么一刻,他竟词穷,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一个不那么冷酷的词来杀死他们的夙眠。
“啊?”阿宁听懂了敖夜的意思,又是惊讶又是不解,一会看看他,一会看看佘宴白,然后又偷偷地瞧了瞧佘宴白的腹部。
他有一个好爹爹,是被爱养大的孩子,故而十分不理解怎么有阿爹不想要自己的孩子。
“陛下,那可是您的孩子,您怎么舍得?”孟天河上前一步,质问道,“您喜欢佘公子也就算了,但这好不容易有了子嗣,您怎能不要?那咱北境日后由谁来带领?”
“宴白的身体不好,这个孩子不能留。”敖夜说得斩钉截铁,眉眼间因没了温情,而显出一种别样的冷酷。
阿宁与孟天河被这个理由堵得哑口无言,总不能教佘宴白为此丢了性命吧?
老姜头虽然也颇觉可惜,但到底是医者父母心,一想到佘宴白的身体状况,若是孕育胎儿,说不定最后会赔了夫人又折兵,便叹道,“陛下说的是,佘公子的身体确实经不住折腾,唉。还请陛下给老夫一点时间,让老夫想想怎么打掉,咳,是送走小殿下还尽量不伤及佘公子的身体。”
“好,但你需尽快想出办法。”敖夜只觉这对他而言是一场缓慢的折磨,他尽量不让自己去幻想那个注定来不到这个世上的孩子的模样。
可他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张似他又似佘宴白的小脸,正对着他笑……
某个小崽子傻了眼,不知道怎么一会功夫,他阿爹不仅不要他了,还想主动要送他走?
走去哪里?怕不是阴曹地府。
这下好了,佘宴白这个爹爹本来就大喜欢他这个“异物”,之前经常想着要除掉他。这会,敖夜这个有很多美味“食物”的阿爹也不喜欢他了。
小崽子顿觉人生一片灰暗,伤心了,像个球一样在佘宴白体内滚来滚去。
便是神仙之体,也遭不住有东西在体内如此胡闹,更何况是佘宴白呢。
腹中一阵难受,佘宴白被气得牙痒痒,愈发确定他体内的“异物”有神志!
“呜呜呜……”
佘宴白的识海中忽然出现一道稚嫩的哭声,又细又弱,不绝如缕,听得人心烦意乱,恨不得使尽浑身解数好教他停止哭泣。
“闭嘴!”佘宴白在识海中喝道。
这下算是确认了,他肚子里的东西就是一个淘气的小崽子!
不想那哭声停了一瞬,接着又哭了起来,声音不仅比之前大,还饱含着委屈,听得人心碎。
佘宴白眉头微蹙,无法,只得借着大氅的遮掩,把握成拳的手悄悄松开,然后落在腹部轻轻地抚摸了几下。
这个法子出乎意料的有效,随着他的抚摸,识海中的哭声越来越小,直至最终停下,过了一会儿,甚至还响起了一阵很细微的呼噜声。
某个近期一直吃不饱喝不暖的小崽子累了,老实地缩在佘宴白腹中不动了,渐渐沉入了梦乡。
身上的难受劲退却,佘宴白一直皱着的眉渐渐舒展开。
他往后一靠,左手翻过来往扶手上一搭,下巴微抬,“我依然觉得是误诊,可否劳烦姜大夫再为我把一次脉?”
老姜头愣了下,随后道,“也好。”
这会,他倒真希望自己看错了脉象,不然教他亲手葬送叶氏血脉,那可真是天大的罪过啊,死后也没脸去见将军和小姐了。
老姜头走过来,手指搭在佘宴白的腕上,须臾后,他皱起了眉。
虽然他也希望是误诊,但那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以致于这会真没了,竟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还有喜吗?”佘宴白挑了挑眉,勾唇一笑道。
“没、没了。”老姜头喃喃道,“怎么就没了呢?我之前明明摸到的是喜脉啊,小殿下怎么就没了呢?这不可能啊,我不可能会出错……”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中,不断地重复自己的话。
阿宁蹲在地上,捂着嘴默默旁观。他还小,已经快被今天这事弄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