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明昙的话音方落,二人便各自低头下去,开始认真地撰写起文章来。
题目是王秩自己选的,他可再熟悉不过,只觉得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文思泉涌——当年那些考卷上的锦绣佳句都仿佛是长了翅膀,纷纷往脑子里钻,让他想也不想,便挥毫将它们都记在了草稿上,盯着字迹的双目都微微发红。
好!好!
果真是妙语连珠、行云流水,堪称为昌黎先生的“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
半晌过去,一气呵成地将文章完成后,王秩一边沾沾自喜着,一边还不忘转头去看林漱容的情况。
只见对方神情平淡,一点都不似自己这般急迫,正气定神闲地落下笔去,写得不疾不徐,纸上的字迹也比王秩少了大半,实在让人担忧她究竟能不能在香尽之前完成。
哼,无论什么丞相之女、不栉进士,还不是都要手底下见真章?
王秩暗暗冷笑一声,收回目光,开始专注地给草稿修正格式、避尊者讳,以便一会儿往卷上誊抄。
他自觉状态甚佳,抄写草稿时也一笔一划,几乎步入了一种浑然忘我的境地。直到最后一个字被书于其上后,王秩才猛的醒过神来,将毛笔搁在一旁,认认真真地赏读起自己所写的文章。
嗯,字写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颇有颜筋柳骨之风;卷面也整洁干净、条理得当,没有半点勾划污渍,该避讳的避了讳、该顶格的顶了格,完全就是一篇能立即拿去参科的规范策论!
而在内容上,他还把脑袋里记下的那些句子都用到了文章中,整篇笔酣墨饱,几乎没有赘言,字字都是精华所在。即使是放到科举考官们的眼皮子底下,至少也要得一句“经天纬地,清空一气”的批语,这难道还不能看出他王大侍读的文采斐然么!
王秩洋洋自得,满意地吹了吹墨迹,抬眼向前方望去,只见长香还剩下四分之一左右,大概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他眼珠一转,又瞄了眼林漱容,发现后者还在誊抄草稿,登时便存了些争强好胜的心思,从案后走出,朝院中等了半天的众人行礼道:“某已作完,厚颜请诸位大人评析!”
闻言,翰林院的学士们立即互相私语了会儿,最终出列三人,一个姓郭、一个姓李、一个姓齐。他们都是从三品的翰林直学士,才学过人,官位仅次于掌院大人,自然最能服众。
于是,便由年事最高的郭学士率先道:“王侍读,且将你的文章拿来罢。”
王秩不敢怠慢,赶紧将纸张呈上。
郭学士接过来,与其余两人共同阅卷。他们都是在科举中任过主考或副考的,对赏评策论很有一套,甫刚看完,便知王秩今回的文章远超正常水平,不由大声赞道:“好!好一篇词华典瞻、鞭辟入里的风流文章!”
“这句锐意嶙峋,锋芒暗藏,直抒赏罚审慎之益,甚是一针见血……”
“通篇读下来,老夫竟觉得满心舒畅!而且王侍读还难得在文章中引了不少《诗经》、《春秋》中的典故,实在叫我等刮目相看!”
“若在科考上遇到这篇,我可断要取个靠前的名次,才不算埋没了这些骈骊对仗的好文佳句!”
听到这些素来看不上他的学士们,此时竟对这篇文章百般夸赞,王秩不由得飘飘欲仙起来,连声道:“随手小作罢了,哪能当得起诸位大人如此谬赞!”
三人中,以郭学士性子最为宽和。纵然平日觉得王秩有些扶不上墙,但眼下见此文章,发觉他还是很有几分真本领在身,顿时便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蔼声道:“不错,王侍读果真进步颇多。待过几日,老夫定要去与杨掌院商讨一番,看能否奏请吏部,将你升至直学士之职……”
翰林直学士!仅次于掌院的三品官!
那他不就和面前的几人一样,能够站在翰林院的顶端,随意呼风唤雨了吗?
王秩猛的瞪大了眼睛,万分激动道:“多谢郭学士提携!”
那厢正其乐融融,后头悬着心的学士们也逐渐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心说这下总不会给他们翰林院丢人了吧?
接着便一起转过头,望向那边毫无动静的林漱容。
然而,与他们意料中不同的是,对方似乎根本没听到王秩所受的嘉奖,依然神情淡然,不多时也停了笔,却不忙交卷,只顾着和她身边那名不认识的少女轻声闲聊,还时不时地低笑两声,哪像是在正与人比试作文章?
倒比赏花烹茶还要更加悠然从容。
不少学士见此一幕,都不由自主地频频皱眉,心中顿生嘲讽:就这种态度,能作出什么好文章?莫不是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就在他们互相撇嘴之时,那炷香终于燃到了根部。林漱容也总算肯将卷子拿起,施施然走向三位直学士跟前,微笑道:“请各位大人过目。”
在见过王秩那篇惊艳四座的文章后,李齐二人都有些兴致缺缺。唯有脾气最好的郭学士态度仍然亲和,接过她的文章,客气道:“林大小姐辛苦。”
认真算来,这位郭学士还与现如今翰林院的杨掌院一样,都与林相有同年之谊。是以林漱容也对他十分尊敬,施礼道:“有劳郭大人。”
郭学士点了点头,张开卷子,开始认真阅读起来。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越看眉头就拧得越紧,原本平和的眼神也逐渐锋利起来,仿若是下一秒就要把纸张撕碎般,把李学士和齐学士都吓了一跳,忙问:“郭大人?可是这篇文章写了什么……”
话没说完,却被郭学士挥手打断,将卷子递给他们俩,沉声说道:“你们且看。”
李齐两人一头雾水,接过卷子,抬眼看了看林漱容,却只见对方依然镇定自若,像是半点都没有察觉到郭学士的异样般,朝他们露出一个笑容,微微颔了颔首。
“……”
旁边的王秩将这一幕尽收眼中,胸中盈满嘲讽,不禁开口刺道:“林大小姐莫非是由于不通规矩,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才会将郭学士生生气成这样?”
话音一落,周围的人也登时恍然大悟,转头互相议论纷纷起来。
“是极是极,林大小姐不曾参与过科考,倒还真有可能会犯这种错误……”
“卷面上的规矩繁杂,苦读了多年的考生也偶有失误,又何况是从未进过贡院的白身女子。”
“大抵是未记得避讳?又或者是空行有误?这可是大忌,在科考时遇到,可是要直接黜落的啊!”
如此众说纷纭,林漱容却全都置之不理,只含笑看向郭学士,眉眼间满是气度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