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和十五,是明昙每月上朝的日子。
太极殿内金碧辉煌,朝堂上站满了?黑压压的文武百官,皇帝端直地坐在龙椅上,听着群臣上了?半天的奏,终于没忍住伸手?揉了?揉额角。
眼下殿中?,正轮到何御史上奏,谏之冬日将到,今年的年宴筹办不宜太过?奢华。这位大?人的说话方式就是引经据典,举一堆古例佐证自?己观点,所以就导致他上奏时往往废话连篇,长篇大?论,倒给了?皇帝足够的走神机会。
他年轻时就曾有过?头疼的毛病,现?在也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如何,竟是变得愈发严重起来,一天要疼上个三四回才罢休……皇后十分忧心他的身体?,催着郭院判到天鸿殿看了?好几回,却每每都?查不出?任何问题,只能象征性?地开?点活血疏风的方子,权作些心理安慰。
或许还是岁数大?了?的缘故罢……
半晌后,挥之不去的头痛终于隐隐散去,皇帝也总算得以分出?心神来思考别的。
他抬起眼,望向?堂下混在人堆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明昙,悄然在心中?叹了?口气。
太子未立,东宫不定?,朝堂上已经为此吵了?不少回。但皇帝却不愿给明昙本就难走的道路再横生枝节,次次都?用“朕身体?尚好”的理由挡了?回去,时至如今。
他本是不以为意的,可眼看头痛的发作频率加快,且查不出?原因,实?在叫皇帝自?己也有些担忧起来。
若是他哪日晏驾西去……龙鳞怎么办?
皇帝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微微收紧,刚好叩住了?雕刻其上的龙首,硌得关节隐约发起疼来。
身为女子,若想要踏上这个至高之位,就须得付出?比男子更?加艰辛的努力。
而现?在,明昙年纪尚小,虽然近些年在朝中?的动作颇多,但在朝堂上的威望到底不足,也还远远未能达到民心所向?的程度。
若是此时草率定?下东宫,将明昙推上台前,那皇宫恐怕瞬间就会变成战场,充斥无形的鲜血与硝烟。
为今之计,只能一拖再拖。
——无论是朝堂上请立太子的奏折,还是他本人的身体?……
皇帝思忖了?这么多,但面上依然没什么异样。恰好此时何御史终于谏完,他便?也像走流程似的点点头,慰问了?几句“爱卿所思甚远”、“朕定?会谨记俭省之德”后,便?抬头四顾道:“诸位可还有本要奏?”
四下一时寂静片刻。
盛安看了?看,正要宣布退朝时,却见一个纤细的身影忽然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正是明昙。
她出?列两步,面上带着浅笑,冲皇帝躬身拜道:“启禀父皇,儿臣尚有一本未奏。”
九公主上朝时一向?安静,可每每一旦奏本,就是要扔一颗重磅炸.弹!众臣登时戒备起来,不断拿眼角余光瞄过?去,仿佛如临大?敌般惴惴不安。
皇帝也对女儿“无大?事不亲奏”的习惯知之甚详,此时见她出?列,不禁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你且说来。”
“所谓‘麦行千里不见土,连山没云皆种黍’,世人皆知粮钱国本,不可轻忽,自?古皆以农耕为最大?……但是,却普遍忘记了?,若要论及何种行当最善敛财赢利,那还是当属坐贾行商。”
明昙缓缓道:“如今我朝国库虽不至于空虚,但也年年入不敷出?。因此,为了?国本思量,儿臣欲奏请父皇不再限制商业发展——取消宵禁、开?集拓市,使得商贸兴盛,从而反哺国库,以益我天承江山!”
她的话音还未落地,便?像是一只爆竹被丢进了?火堆般,骤然在殿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许多人连连摇头、眉头紧蹙,口中?不断重复着“荒谬”、“闻所未闻”等词语;更?有不少大?臣纷纷出?列,直接面向?龙椅拜倒,急声?道:“公主未免过?于浅见!大?秦朝商君变法时便?早有所言,四民中?,士最贵,农次之,工商又次之!商是末流,理当抑制,又岂有推波助澜的道理?断断不可如此行事!”
“孔夫子有云,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于利。商人自?古重利,背信之例数不胜数!若给了?这些人发展之机,只怕会闹得世道不安,民心惶惶呐!”
“公主也说了?,钱粮国本,粮字当然要应在农人身上。如果重商,那则势必会有农人为利而动,弃田行商,朝廷反而无粮可征,届时可如何是好?”
“臣等亦如此认为……”
安静听了?会儿他们的反驳,发现?翻来翻去也就那么几个理由后,明昙双手?袖起,将笏板直直握在手?中?,侧头瞥了?眼身边那个蓄着山羊胡的老臣,淡淡道:“刘大?人此言差矣。我方才所言的重商,可并非代表抑农……只要双管齐下,在发展商业的同时不忘农业,岂不就能平衡两者,尽力避免弃农经商的情况发生?”
刚才说得最起劲的山羊胡一愣,皱着眉头转过?来,勉强保持着尊敬,冲明昙拱手?道:“公主话说得容易,可真正实?行时又何其之难?比之踏实?种田收粮,行商堪称暴利,但凡见了?那白花花的银子,又能有多少人不为之所动?要如何才能确保农人们不会尽数跑去经商?”
“很?简单啊,先从赋税身上下手?即可。”
明昙耸了?耸肩,说道:“我等为朝廷做事,自?然要站在朝廷的角度考虑……发展商业之策,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丰盈国库。因而对商人必须征取赋税,且一定?要比务农者更?加繁重,令百姓皆知行商不易,从而便?不会铤而走险,弃田远走,出?现?诸位大?人们担心的这种情况了?。”
“这……”
山羊胡卡了?卡,瞪大?双眼,竟觉得明昙所言很?有道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
反观一旁,见片刻无人接话,倒是龙椅上的皇帝率先敲了?敲扶手?,问道:“那若按你所言,对商人施以重税,岂不是复旧如初,反而无法使得商业繁盛,没能起到什么效果么?”
“所以,儿臣想要征的税,并非如此简单。”明昙摇了?摇笏板,笑眯眯道,“无论何种政令,都?最忌‘一刀横切’,对于商人则更?是如此——如同农有贫富,商自?然也分大?小,理应多者多税,少者少税,复兴春秋时的税法,按照商货交易钱额的定?量进行征收——譬如百中?取十五、十之二三等,明文规定?,不得有失。如此不仅能让商贾们接受,还能反向?促使其多多贸易,再向?朝廷交税……堪为一举多得!”
这其实?是她根据现?代税制得出?的结论。
天承如今的商税法是沿自?前朝,着实?太过?笼统,只对各行各业规定?了?一个数额标准后,便?撒手?不管,白白浪费了?多年应从商人身上刮下来的油水。
但若是朝廷肯多用心,细致制定?政令:对外收关税,对内收市税;坐商住卖收住税,行商通过?收过?税;押货车马收车算,江河商船收船钞……等等税种不胜枚举,再仔细制定?比例,将数额控制在一个朝廷与商人都?能接受的区间内后,同时辅以免税或优惠的政策,便?能在不动摇农耕经济的情况下,以最大?的力度发展商业,让商人们为朝廷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