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实在想岔了,臣怎么会怨恨于您呢?”
突如其来的温和声音,让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明昙倏地一愣。她慌忙抬起头来,却正正对上了明昭柔和的目光,其中没有一丝怨憎,甚至连半点责怪都看不到,唯余一片宁静平和,顿时将满心胆怯的明昙安抚了下来。
“昭昭姐……”
“母妃行将踏错,理应获此下场,林大小姐做得很对。”明昭淡淡说道,“最后还能仰仗陛下仁慈,让她入土为安,便算是大幸,臣当叩谢皇恩才是,又为何会怪您?”
她说得十分认真,显然字字句句都发自内心,倒使明昙喉中一更,半晌才哑声道:“你昔年为了让许氏晋妃,故而甘愿和亲,我还以为——”
“臣遵照母妃的意思,与阿图萨殿下和亲之后,便已经还完了生恩。从此我便只是我自己。”
明昭摇摇头,伸出手来,像是小时候那样轻轻拍了拍明昙的脑袋,微笑着说:“母妃她啊……从来都不爱我,只是在为了权位而利用我罢了。”
如此令人难过的话语,却被明昭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明昙只觉自己的心脏就好似被一只大手攫住那般,窒闷不堪,唯有用力握紧对方的指尖,才能堪堪维持住自己的仪态。
她是中宫皇后的嫡女,是最讨父皇欢心的永徽公主,是林漱容倾心相许的九殿下。她生来就拥有了很多人的宠爱,但明昭……这个自小到大都温柔懂事的姑娘,却连一份纯粹的母爱,都从来不曾拥有过。
这怎能不让明昙为她而难过?
“——可是陛下,我有你们呀。”
似乎是读出了明昙心中所想,明昭的表情变得更加柔和,像是在安抚对方一般,轻声细语道:“我有昙儿,有阿图萨殿下,有阿暶,还有大单于……其实就算是母妃不在了,也没有关系,因为你们才是这世上真正对我好的人。我心里都明白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侧过头去,朝着正在担忧凝望自己的阿图萨微微一笑。
“待到前往陵寝后,我便为她敬上最后一炷香,此生再不相欠罢。”
……
虽然明昭已经坚定地言明了自己的态度,但明昙思忖许久,依然没有陪同对方前往西山,而是和林漱容留在宫中,安排人手筹备接下来的议谈。
“有阿图萨陪她就好,我也不想再面对瑛妃的陵寝。”
明昙只觉心中堵得慌,不想闷在殿内,便与林漱容来到议事堂外,站在种有一片竹林的小院落中,用指尖捻住一片竹叶,叹息道:“倒是不曾想,昭昭姐竟能看得这样开,我还以为她会为此而悲伤许久……”
“三公主如今已是羌弥的王子妃殿下,理当与往日不同。”林漱容接话道,“更何况,那些草原上的斗争与阴私,又能比天承好到哪里去呢?”
“唉……若非当年瑛妃卖女求荣,我倒希望昭昭姐永远快乐无忧,做个像阿暶那样不谙世事的公主殿下。”
明昙放开竹叶,盯着那节青翠而坚韧的竹子重新弹回原处,方才侧过身来,将脑袋抵在林漱容肩上,强打精神道:“罢了,暂且不谈这个——”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忽而抬起头问,“等会儿他们回来,就要商议边疆互市的条件了,不知女官大人准备得如何?”
“臣心中已有成算。”
林漱容抿唇而笑,像是早就料到她有此一问,话语间满是运筹帷幄,“只等一会儿温大人到来便可。”
“……温大人?温朝?”明昙挑了挑眉梢,“你怎么也同他有来往啦?”
“温大人现在可是户部的中流砥柱,这些财政上的事,当然要请他来掌眼才对。”林漱容弯起眼眸,意味深长地回答,“况且……甲辰年间温探花的名头如此响亮,如果不来为《折桂题抄》写几篇文章,岂不是太过屈才?”
听到《折桂题抄》之后,明昙登时明白过来,长长“哦”了一声,一边笑嘻嘻地搂住她,一边用发顶蹭了蹭林漱容的下颌,赞赏有加道:“还是卿卿最会使唤人!正巧吏部现在急需良才,便把你调过去干活怎么样?”
林漱容闻言微哂,摇了摇头,“您若把我调过去,只怕明日一早,就能看到都察院在朝堂上排队死谏的奇景了。”
“……嘁,那群臭老头。”明昙面色一沉,瞬间垮下脸来,白眼几乎能翻上天去,“朕早晚要拆了他们的破院!”
御史言官奉命监察百官,是制衡之道的重要手段之一,哪能随便裁撤?不过林漱容心知明昙是在说气话,便也未曾反驳,只笑着揽住她,岔开话题道:“春州皇庄上的茶叶收成不错,陛下有意的话,待会儿也能多提一句,将此列入互市的货贸名录。”
“嗯,我正有此意,”果然一商量正事,明昙的注意力便立刻被成功转移,“我还打算和阿图萨谈一谈,在沅州为羌弥王室特意开辟一块药田,借以换取那条被大单于藏掖了多年的玛瑙矿床……”她的眼珠子转了转,露出一个奸诈的笑容,“等会儿要记得给温朝交代一声,他向来满肚子坏水,再加上一个你,肯定能把阿图萨那呆瓜忽悠得团团转!”
“……什么叫‘再加上一个我’?”林漱容停顿片刻,眯起眼睛,佯作不悦道,“莫非在陛下眼里,我还能比温大人更坏不成?”
明昙:“……”
明昙咳嗽两声,这才发觉自己不小心把真心话说了出来,赶紧凑上去在人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讨好道:“没有!哪儿能呀!我家卿卿可是京中出了名的纯善柔婉,怎么会和温朝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一样呢?”
想当年,父皇不也正是被这个“贤淑才女”的名头骗了,才把她召入宫中来做自己的伴读么?
唉,果然传言不可尽信啊!
明昙搂着林漱容的脖颈,忆起当年被后者严加管教、没日没夜做朝政模拟册的惨状,顿时感到一阵唏嘘,忍不住嗷呜一口咬上她的唇瓣,在亲吻间隙调侃道:“你说是不是呢,‘柔善可欺’的林大小姐?”
“……”
林漱容并未作答,只轻笑了一声,揽住她的腰,将闹腾不休的明昙牢牢扣在怀中后,方才不经意地抬起眼,望向竹林边际,手臂上的动作却在瞬间凝滞。
“……温大人?”
在林漱容下意识地错愕低喃后,明昙心中一跳,猛的抬起头,在人怀里转脸望去——
只见那茂密的竹林边上,竟然正正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面上表情十分复杂,既似惊讶又似了然,盯着她们相拥的身影看了片刻,方才叹息一声,恭恭敬敬地朝两人下拜,语气却隐约透着几分无可奈何。
“见过陛下,见过林女官……议事堂年久失修,这竹林也叶节稀疏,不甚雅密,在外便能隐约看到您二位的身影……咳咳、咳。”
温朝草草解释几句后,声音逐渐减弱,看了看明昙似乎是想把他脑袋砍下来当球踢的表情,一边心说自己是造了什么孽,一边立马识趣地改口道:
“总之,一切都怪微臣不识好歹——冒昧打搅了二位清净,还请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