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乾说要让夏如茵餐餐吃蛋饼,到底没真落实。夏如茵不知道是他主动放过了她,还是条件不允许——越往南阳行,灾情便越严重。灾民食树皮食观音土,想来便是太子,也不好指定餐餐吃蛋饼。
夏如茵初启程时,还会掀开车帘看看外边,想知道河南与京城景色是否有不同。可很快她便发现,根本没有景色,有的只是“流民失所,饿殍遍地”。
太子殿下那日的话竟然不是虚言。一路走来,他们遇到了许多逃离南阳的灾民,有些人走着走着便倒下了,再也没有站起。灰沉沉的天压在荒野,有乌鸦啄食腐肉,间或能见到四肢伶仃的人缓慢行走。夏如茵目睹了一幕幕人间惨剧,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灾情。
鲁山县衙中,太子坐于公堂案台之后,脚边的小凳上坐着夏如茵。鲁山县县令并县丞等数十名官员衙役跪在堂下,脸色灰败,冷汗涔涔。
昨日夏如茵才随肖乾路过了此地,县令将赈灾事宜安排得井然有序,肖乾满意离去。可凌晨时分,肖乾又轻车简从杀了个回马枪,正撞上早市粮铺外,灾民们与衙役爆发了争斗。
粮铺掌柜哄抬粮价,灾民怒而强抢,衙役火速出现,将闹事之人擒拿。其声势之迅猛熟练,令驻足观看的肖乾抚掌称赞。衙役们还在踢打闹事灾民,那头目模样的壮衙役叉腰闲着,发现了鼓掌的肖乾。他一惊,指着肖乾大骂:“啊呸,倒霉催的!哪来装神弄鬼的玩意?!还不给老子取了那面具!戴个面具,老子还以为是太子殿下……”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脸色变了。肖乾摊手,微笑:“这位兄台好眼力,可不就是孤么?”
壮衙役扑通就给跪了!肖乾轻缓“哎呀”一声:“你跪什么?快过来孤这。”
壮衙役哆哆嗦嗦爬起,躬身跑到肖乾身旁。夏如茵以为肖乾是要问话,却见男人朝前行了一步,挡在了她身前。
有寒光闪过,是肖乾的佩剑出鞘。然后砰地一声,有重物倒地。这一切发生太快,夏如茵甚至没看清。她只觉眼前一花,肖乾便广袖一挥,兜头罩住了她。男人一手护住她,将她拢在自己身下转了个身,一手随意甩着剑上血迹:“走了,去别处看看。”
他们离开,而方才乱糟糟的长街死寂。壮衙役脖颈处一道血痕,双目圆瞪仰天倒地,已是没了生息。
县令是一刻钟后找到肖乾的。肖乾便有些意兴阑珊,带着人去了县衙。县令伏地叩首,主动认罪:“微臣没发现那些衙役和商铺勾结,暗中哄抬粮价,是微臣失职。还请殿下责罚!”
肖乾音色淡然:“朱大人日理万机,一时忙碌有所错漏,情有可原。”
朱县令还来不及松一口气,肖乾便悠悠道:“孤就是有几个问题。”
“昨日五处赈灾粥棚,今日为何只剩一处?”
“城外那些凭空多出来的灾民,昨日被你藏在哪?”
“孤昨日带来的粮食,为何会出现在粮铺?”
朱县令脑门上的冷汗更多,强撑着狡辩:“殿下,那粥棚地处偏僻,于灾民们多有不便,因此微臣特意令人先行拆除,打算今日择便利处重建。城外那些灾民,昨日许是四处寻食物了,因此才与殿下错过了,并非微臣将他们藏了起来。殿下昨日带来的粮食太多,县衙不好存放,这才放了些去粮铺暂存……”
话未说完,一堆竹签就泼了他一脸一身!肖乾放下空竹筒,声音还是懒懒散散的:“朱县令,孤看你能当上地方官,第一靠得便是这包天的胆子,第二靠得便是这颠倒黑白的嘴。”
有侍卫蹲下去数竹签,肖乾摆摆手:“别数了,随便打个三百棍便是。”
三百棍!一般人六七十棍便得被打死,三百棍……这不是要活活打死他!朱县令脸色一下白了,惶恐磕头求饶:“殿下饶命!臣知错!请殿下容我将功折罪!”
肖乾没理他。男人偏头,低声问夏如茵:“吵不吵?”
夏如茵耳边都是朱县令的嚎叫,根本听不清:“什么?”
肖乾便双手捂住了她耳朵。男人手微凉,手掌有粗糙薄茧,那指尖落在她的脑后,轻柔拨弄了下她的发。夏如茵疑惑仰头看肖乾,而肖乾嘴角微翘,说话温和缓慢:“其他人斩首。头都留着,晚些孤离开后,挂去城墙。”
邬明轩应是,侍卫们便将跪在地上的官员衙役们都拖了下去。肖乾等他们的声音听不见了,这才松手,起身朝公堂外行。夏如茵连忙跟上。肖乾走了两步又停下,嘱咐邬明轩:“哦,还有那三个掌柜,一起带上。”
这场血腥诛杀,以及挂在城墙的明晃晃威慑,才算是正式拉开了赈灾序幕。鲁山的官员被杀得差不多了,找人接手主事又花了些功夫。中午时分,肖乾领着人离开,五个粥棚已经开始施粥。
他们走得并不声张,可灾民们还是发现了。众人在城外跪出了一条长龙,叩谢太子殿下。这场自发的感恩没有组织,因此混乱无序,“青天大老爷”“太子千岁”,各种声音没有章法。夏如茵被喊得心绪起伏,肖乾却只是闭目坐在那,淡然无波。
车厢中没有旁人,夏如茵便挪去了肖乾一侧。她小声问肖乾:“殿下,你不出去看看吗?”
肖乾终于睁眼:“为何要看?”
夏如茵弯着眉眼笑:“因为他们感激你啊。”
肖乾嘲弄勾起嘴角:“不,他们并非感激孤。感激,是要将孤记在心上的,他们没有。”他仰靠着马车壁:“他们只是因为能活命而高兴。孤恰好在这,他们寻到了一个合适的方式宣泄情绪,仅此罢了。”
夏如茵怔住。她本能想反驳,却又觉得似乎肖乾所言也有道理。肖乾见她几番张嘴,却没说出话,淡然道:“无所谓,孤不介意。孤今日所为也并非为了他们。只是孤身为大宣太子,既然接手了这摊事,便总得做些什么。”
夏如茵竟然觉得愈发有道理了。无怪出京后,殿下为赈灾做了良多,她却还是在殿下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抽离。想来便是因为殿下并不是在主动救某个人或某群人,他的种种举动,只是在履行他认为自己该做的罢了。
夏如茵傻愣愣想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殿下,你一定会是位明君。”
肖乾笑了:“夏如茵,你说这种话,也不怕传出去掉脑袋。”
夏如茵摇摇头:“你一定会是位明君。大宣会在你手上海清河晏,蒸蒸日上。”
肖乾捏了捏她的脸:“不,孤便是继位了,也只会是个人人憎恶畏惧的暴君。”
夏如茵都顾不上喊疼了,反驳道:“才不,殿下一定会是明君。”
肖乾不想和她进行这种小孩子吵架。他松了手:“你知道孤今日做了什么吗?就敢这般说话。”
夏如茵果然被噎着。肖乾以为她终于放弃这个话题了,可半响,夏如茵小声道:“我知道,你杀人了。”
肖乾并不意外她知道。他没想瞒她,只是莫名不愿让她当场看见听见罢了。夏如茵意外固执起来:“可那些官员欺压百姓,本就该杀。他们想瞒天过海,被你发现了。你这般厉害,自然该是个明君。”
肖乾都要被她的执着逗笑了:“可是孤连‘君’都不想做,怎么办?”
夏如茵怔住。她缓缓眨了眨眼:“那殿下想做什么啊?”
肖乾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殿下没有想做的,殿下只有不想做的。”他对上夏如茵追究到底的目光,笑了:“好吧。谁让殿下不痛快,殿下就让他不痛快,这便是殿下想做的。”
这回答让夏如茵更呆了,因为这还真不算什么“想做”的。于肖乾而言,不过是这个世界推着他前行,而他回以不善。夏如茵终于“哦”了一声,低头沉默了。
马车缓缓而行,肖乾再度闭上了眼。可片刻,他的袖子被人扯了扯。
肖乾睁眼,便见夏如茵凑到了近前,那如水温柔的双眸注视着他:“殿下,你还是做个明君吧。”
女子的目光太认真太专注,仿佛这世界之大,只余她眼前的他。这是一句温温软软的央求,字字句句钻进肖乾心中,如微风搅乱了心湖。肖乾是真不明白她为何这般坚持了:“孤做明君,你能得到什么?可以把你的小矮凳搬到金銮殿上吗?”
夏如茵的声音依旧软糯,却没有犹豫:“我会很开心啊。殿下自己也会开心吧。”
肖乾胸腔中,有什么猛烈鼓动了下。两人对望,肖乾忽然抬手罩住了夏如茵脑袋,强行将她转了个向:“不许这么看孤。”
男人声音低哑:“……都要被你这傻子看傻了。”
关于肖乾要不要做个明君,最后也没了下文。三天后,一行人终于到达南阳。南阳吴知府早就收到了鲁山县令被处决的文书,也听说了那些人头被一排排齐整挂城墙上。吴知府吓破了胆,什么表面功夫也不敢唬弄。于是肖乾到来这日,灾民们在城外挤得水泄不通。
吴知府领着一众大小官员并衙役,齐齐上阵维持秩序,却还是让肖乾的马车再前进不了一步。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已经听到风声,太子带着粮食来了。所有人都想抢这第一口。他们举着满是补丁的布袋、破烂竹筐甚至大锅,朝着车队哭嚎:“殿下行行好!殿下给口吃的!”
吴知府被挤得发冠散乱,脸红脖子粗大吼:“退后!退后!殿下这没粮食,粮食还没到!放肆!敢冲撞殿下,你们不要命了吗?!”
没人听他的。冲撞殿下得死,没粮食也得死。左右都是死,灾民们不怕。冲击之下,马车都被推得摇晃起来。车帘外时不时戳进一只干枯的手,好像粮食能藏在马车上一般。夏如茵绷紧了身体,飞快坐去了肖乾身旁。
肖乾本不打算露面,可见夏如茵如此紧张,便坐不住了。他安抚道:“不怕,孤出去看看。”
他站起身,就待掀开车帘,夏如茵却扑了上来,一声低呼:“殿下不要!”
腰上便缠上了一双手,柔弱无骨,却拼死抱住了他。女子半个身体都挂在了他身上,肖乾僵住,缓缓低头。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也曾抱过夏如茵,可相比从前,夏如茵似乎……更加柔软了。她几乎是挂在他的腰间,上半身都压在他身上。约莫是因为害怕,夏如茵面色都泛起了粉,那张小脸愈发显得妩媚动人。肖乾心里便软得塌了一块,只想好好抱住她,哄到她不再害怕。
可夏如茵一开口,肖乾便不这么想了。夏如茵急急道:“殿下,你万金之躯,断不可轻易冒险!”
大约是近日耳濡目染,夏如茵这说话语气,颇得那些京官的真传。柔情似水瞬间成了忠臣死谏。肖乾嘴角一抽,忽然很想用力掐她的脸。
可他还是无奈叹了口气:“孤不过是出去说句话,怎么就是冒险了?”
夏如茵还挺有道理:“外面场面正混乱,灾民情绪正激动,任你是太子殿下,他们也听不进你说话啊!”
肖乾:“那孤若是告诉他们,粮食就在车队最后呢?”
夏如茵:“……啊??”
那小巧的下巴还搁在肖乾腰间,下巴的主人呆呆的,似乎才明白自己犯了傻。肖乾到底没忍住,没好气捏了下——竟也是软软的,这家伙怕是没长骨头。肖乾又戳了戳那只缠住他的胳膊。衣物阻碍了他的触感,肖乾莫名有点心烦。
夏如茵摸了摸自己被捏疼的下巴,讪讪松开了手:“那殿下,便去吧。”
肖乾已经不想去了。对着百姓,他能不胡说八道还是不胡说八道的好。其实便是吴知府摆不平,外边还有邬明轩和一众侍卫,本就轮不到他出面。夏如茵既然不怕,他便懒得管。
肖乾坐回去,悠悠道:“孤乃万金之躯啊,还是不轻易冒险了。”
夏如茵:“……”
夏如茵羞红了脸。肖乾逗得她羞愧了,自己心情便晴朗了。却听车厢外有人一声大喊:“发粮啦!发粮啦!”
这话仿佛有魔力,令混乱的灾民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爆发出一阵欢呼:“发粮啦!在哪里在哪里?!”
初时那男声便大喊:“太子殿下发粮啦!不在这个车队,在后面,山那边!看我领到的!快去!晚了就没了!”
灾民们应和着,呼啦啦跑了。脚步声混着杂乱呼喊远去,车厢外渐渐安静下来。夏如茵正想掀开车帘看个究竟,就听肖乾喝道:“还不快走!”那语气催促,平日难得一闻。
车夫连忙扬鞭,一个“驾”字才出口,便被“哎哎”声打断。初时那男声已然到了近前,正嚷嚷着:“哎哎殿下,你别跑啊!”
吴知府的声音响起:“放肆!你是何人,休得惊扰殿下!”
那人笑嘻嘻:“我是何人,你问殿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