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喜欢,徐晏忍不住问道:“前些日子我得了一套歙墨,等会让人送去给你好不好?”他想起顾令颜也送过他一套松烟墨,一套极为精致漂亮的松烟墨。
那上头篆刻的图案,一看就是出自她的手笔。
细密的酸涩感袭上心头,像针一样,缓慢而尖锐的扎着她的心口。
一根普通的针,本难以构成致命的伤害,但却用了极大的力道扎下去,在里头不断地翻滚搅动着,一片血肉模糊。
他又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她当初是如何对他掏心掏肺的好,而他却不懂得珍惜的。
顾令颜没搭理他,自个低着头仔细挑选着,偶尔同店家攀谈几句。买完出来的时候,却没看到徐晏的身影了。虽有些错愕,但她却是忍不住松了口气。
还得去买些颜料和尺子。
她常去的一间卖画具的铺子在西市的巷子里头,顾令颜过去挑拣了半日,突然想起来自己要的绢布还没买。怕到了时辰人太多,她便打发绿衣过去附近买:“你先去买上几匹,而后让人送回家去,我再在这里挑一会。”
店家和她相熟,知道她是顾府上的小娘子,往常她买了东西也送过很多次。定好了后,顾令颜同店家说笑了几句,便转过了身出去。
绿衣和几个侍从还没回来,许是今日买绢帛的人过多,还在排队等着。巷子里带着些阴冷,刚才的店里也没有燃火盆,即便身上穿的衣服不少,也难以抵挡这样的寒气,她往前走了几步,打算走出去大道上等几个侍从。
店子隐藏在西市巷子深处,往来的人很少,她步伐轻缓的往大道的方向走着,却在一个拐角处瞧见了一道影子。
清晨的日光,将那道影子拖得老长,本就颀长的身形更显高大。从那青石砖上映出的影子里,可以看到一人正随意靠墙站着,身姿却挺拔出众。
顾令颜向左边侧过了脸,正好瞧见一人背着光站在巷子里,头束玉冠、身着麒麟纹霜色圆领袍、腰间皮质蹀躞带上镶嵌着蓝田玉,篆刻成了祥云纹样。
俊美的面容没有被阳光照射到,平白添了几分沉郁。
“你不是走了么?”看着那人漆黑的双瞳,顾令颜满脑袋的惊讶,疑惑脱口而出。
徐晏并未回话,反倒是将手中的一个小盒子递给她,温声说:“尝尝这份蜜煎橄榄。”
那个小盒子已经被打开了,里头盛着一小份去了核的蜜煎橄榄。黑褐色的橄榄被从中间剖开,静静的躺在他手中,浅淡的味道从中飘散出来,挥散到了空气里头。
“刚才在蜜脯轩买的,我吃着很酸,你尝尝好不好?”徐晏又问了她一句。
蜜脯轩便是刚才排队排了老长的那家店子,也是她很常去买果脯的地方。
顾令颜抬起头,看到他衣襟已经不如以往整洁平整,甚至还带着点褶皱。脸上带了点被太阳晒过后的痕迹,一双黑眸此刻寒意散去,蕴藏着无限柔和在里面。
她以为他是走了,却没想到他去了蜜脯轩排队。
顾令颜张了张口,胸腔像被堵住了一样,发现自己压根就说不出话,她低头看自己的长裙,看到他下袍边缘有一小块泥点子,应当是刚才人多拥挤的时候被谁给蹭到的。
装橄榄的盒子伸在她面前,他眼眸亮晶晶的,仿佛带着光。
一刚才那人群的数量,这一小盒子橄榄,得之不易。
“徐晏,你不用这样的。”沉闷了半晌,顾令颜扬起脸来看他,连呼吸都是颤着的。在刚才急速跳动了片刻后,心绪忽而又慢慢缓了下来,归于寂静。
“不过是一盒蜜煎橄榄罢了,我吃不吃都没什么关系。”她刚才就是想着人多,不想排队等着,才没去买。
哪料到他竟然过去排队给她买了回来,作为太子,或许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排着冗长的队伍,去做着这种无不足道的小事。
“你尝一颗吧颜颜。”徐晏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哄她,“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宫里的东西,这是在外面买的,不是我宫里做的。”
那小盒子伸在她面前许久,俩人也僵持了许久。
半晌后,鬼使神差的,顾令颜低着头拿了半个起来,缓缓送进了口中。
入口微酸,咀嚼后甜味里面蔓延了出来。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抬起头看他。
徐晏笑了一声,温声问:“好吃吗?”
“还行。”口中含着半颗蜜煎橄榄,顾令颜的说话声很含糊,她将橄榄含到一边,慢慢嚼着。
手腕蓦地被拽住,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的时候,她便被拉进了他所处在的那个巷子里头,被他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墙上。
顾令颜怔愣了一瞬,随即脸颊染上了红晕,略蹙着眉喊他:“徐晏!”脊背靠着身后的墙,幸好今日穿的衣裳多,墙上的冰凉没有穿到她身上。
“我在这呢。”他应了一声,将她滑到颊侧的一缕鬓发给挽到了耳后,眸色愈发的柔和了些。
徐晏温声问:“待会我再过去给你买些别的果脯?我看还有蜜煎山楂一类的。”
顾令颜摇头拒绝:“不要了。”
果脯都是酸酸的,她吃得很慢,声音带着些柔腻软绵。就连吐出的气息,也是甜的。
俩人周身都萦绕着一股甜甜的味道,看着她像一只小兔子似的,孜孜不倦的啃着口中的果子,徐晏的眸子略微一暗。
眼前的光线倏尔被遮挡住,滞了一瞬后,顾令颜慢慢抬起头来看他,眸子湿漉漉的,恍若山林里迷失的小鹿。
她看着徐晏俯身向她靠近过来,凌厉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身畔,掺杂着浅淡的苏合香,将她包裹在其中。
顾令颜心里闪过片刻的慌乱,她伸手想要去推他,顺带着往旁边避了避,但预想之中的那个吻,却是落在了她的眼睫上。
轻轻地触碰,即刻又与之分离,什么感觉都没有,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一般。
“颜颜。”徐晏哑着嗓子唤了她一声,又低声问她,“嫁给我好不好?”
顾令颜抿着唇,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而后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她没吭声,静默不语的看着自己长裙上的泥金斑点。
“等一切都处理好了,我便临轩命使、昭告天下,让使臣去提亲好不好?”徐晏耐下性子问她。
无论是太子纳正妃、还是皇帝纳后,都需要昭告天下,并在含元殿召集一众朝臣,当庭选出两名重臣为使者,带着制文前往纳采问名。
心里蔓延着一阵酸涩,顾令颜推了推他,拧着眉头说:“不要。”声音轻颤,还带了几分哽咽,呼吸都凝滞了片刻。
“你不要来。”顾令颜心里堵得慌,心脏不断地颤动着,毫不留情的拒绝他,“凭什么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明明、明明当初就是你先嫌弃我的。”
“你先嫌弃了我,现在又这个样子。徐晏,你以为就你现在会难受吗,难道我那时候就很痛快、不难过了?”
越说越委屈,她的声音慢慢减小,最后消散得无影无踪,连她自己,都再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蓦然从她眼中滚落了下来,徐晏原本只是在静静听她说着,想着该如何安慰。但在看到那滴泪珠的时候,一瞬间便慌了神。
“乖,别哭了。”他捧住顾令颜的面颊,拿指腹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柔声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那你明知道你不好,为何还要来招惹我?”那滴眼泪滑下去后,顾令颜便回过了神,竭力克制自己止住了泪意,颤着声音说,“徐晏,你怎么可以这么可恶。”她捏着自己的衣衫,掌心微微收紧,皱成了一团。
徐晏捋了捋她被那一滴泪水沾湿的发丝,轻声道:“颜颜,我不能没有你。许久前我曾问过你,倘若我事败了,你愿不愿意陪着我,你说不愿意。我私心里也是希望你不愿意的,我想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想要你身体康泰,长乐未央。”
“上回你说,等我活着再说。如今我事成了,还没能死,那便该到了我们两个清算的时候了。”他认真看着她,一字一字道,“往后的路,如果没有你来陪我走下去,那于我来说将毫无意义。”
徐晏将她眼角最后一丝泪痕擦拭干净,又问了她一遍:“颜颜,嫁给我好不好?我用剩下的半辈子来对你负责。陪你一起去看曲江的杏林、渭水两岸的柳絮、九成宫的郁葱草木、玄云观的银杏叶,还有终南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
“从前未曾好好陪你做过的事,用余生来慢慢补偿给你。”
千倍百倍的补偿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