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冬霖眼睑微垂,她唤一声,他就应一声,音色清冽,是说不出的温柔耐心。
听闻湫十醒来的消息,宋昀诃随后也赶了过来。
君子如玉,举手投足间,姿态浑然天成。岁月倥偬,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早在时间长流中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准城主。
四目相对间,男人那双与湫十有两分相似的眼睛,将她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而后,喉结微微滚动了半圈。
“小十,之前,是哥哥错怪你了。”
血浓于水,宋昀诃对这个妹妹,是找不到话说的真心疼爱。年少时,甚至因为宋湫十跟秦冬霖关系更好而默默皱眉过许多次。
就是因为真的在乎,才会生气,失望,可突然有一天,事实摆在面前,他一直以为不懂事的妹妹,那么多年,其实是被人算计,为人迫害。那个花一样的主城嫡姑娘,被所有人一步步逼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其中,他也占了一份。
何为心如刀绞,这就是。
湫十手里捏着秦冬霖一片衣角,对这样郑重其事的道歉有些不知所措。
须臾,她摇了摇头,目光澄澈,道:“这不是你的错。”
宋昀诃有什么错,当时那么大一个烂摊子丢下来,主城几乎全是给宋呈殊贺寿的人,加上天族从中推波助澜,这事直接在各世家之间掀起浪潮。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全是看笑话的,真正关心事情本身的,能有多少。
他忙着找她,忙着安慰父母,忙着平衡主城和流岐山的关系,一座座大山毫不留情压在他的肩上。她的所作所为,几乎全是他在收拾局面。
换位思考,有朝一日,他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做到这个程度,她会是怎样的反应。
能做到毫无芥蒂,心平气和吗?
宋昀诃除了冷了她十几天,见面之后,一句重话,责备的话都没说。
还要如何,还能如何?
他们都没有错,可事情就是发展到了这一步。
宋昀诃上前,伸手抚了抚她的发,湫十脊背僵硬,但没有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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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四季在眼前流转。
时间从指尖流淌过。和从前一样,湫十仍然格外黏秦冬霖一点,可从前的脾气却没有养回来。一静,能静好几天,即使出去玩,也不爱往人多的地方走。
秦冬霖在外还是老样子,懒懒散散,脸一冷,格外能唬人,但那副人嫌狗憎的臭脾气,在湫十面前,一丝一毫都摆不出来。
天赋好的人,在哪方面学东西都快,这话一点也没错。曾经惜字如金,半个字都不肯多说的男人,也开始笨拙的学起了哄人的招式,昔日听一句就觉得腻人的情话,他顶着那张挑不出瑕疵的脸,也能说得清新脱俗,轻而易举就让家里那位红了脸和耳朵。
一日,几人聚在流岐山城内一家酒楼喝酒。
秦冬霖姗姗来迟。
伍斐上下打量他一眼,啥话没说,先将一杯烈酒推到他跟前,才道:“大忙人又来迟了,我们几个想见一见你,可算是难上加难。”
“天天在议政殿见,还不够?”秦冬霖入座,面不改色地将精巧的酒杯往外挪了挪,话说得格外绝情:“不喝。”
“秦冬霖你扫不扫兴?”伍斐劝酒的功夫一流,当即抚着鼻脊道:“和我们几个喝,没别的乱七八糟的人作陪,小十脾气好,不会和你生气。”
秦冬霖勾了下唇,似笑非笑地道:“她脾气好?这话在三千年前,可没听你说过。”
伍斐啧的一声,道:“今时不同往日。”
秦冬霖长指在桌边敲了一下,心想,哪是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过是将那些不开心都藏进了心底。
“行,我们魔君大人现在是一不沾酒二不沾人,出了名的洁身自好,清冷自律,谁都劝不来。”伍叡拍了下堂兄的肩,又看向秦冬霖,问:“怎么没将湫十姑娘带出来。”
“这种地方,她不爱来。”秦冬霖才伸了筷,便觉索然无味,他意兴阑珊地抵着桌椅,身体朝后仰了下,想起出来时,宋湫十裹在被子里那张小小的脸。
才出来,就又想回去了。
一顿酒下来,许是气氛不错,不止伍斐,就连宋昀诃也喝多了。他搭着秦冬霖的肩,面色有些红,半醉半醒,模样是难得的颓唐,说出来的话语,更像是某种悲从心起的哽咽:“你要照顾好小十。”
一句话,他反反复复说了五六遍,翻来覆去,颠三倒四。
秦冬霖闻着他满身的酒气,额心隐忍地跳了跳,才要开口,就见宋昀诃重重地摁了下他的肩,道:“……她现在只愿意亲近你。”
四目相对,秦冬霖将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
他无比清楚,宋昀诃的话是什么意思。
湫十不怪他们,却依旧打心底排斥着跟人接近,更多时候,她就像一只警惕的小兽,一点微不足道的变化都能让她将探出的脑袋又缩回去。宋昀诃等人,赫然在外人之列。
她依旧不提从前,不提那些受过的委屈,可秦冬霖知道,那句“他们都欺负我”里,藏着怎样的崩溃和无助。
所有的闭口不言,因为从未遗忘。
眨眼又是一年春至,万物复苏。魔宫内,庭院里吐露芬芳,湫十和沛遗默契地撒下花种。
阳光在地面上撒下一层碎金,秦冬霖坐在石桌边听长廷汇报流岐山近期或大或小的事宜,听着听着,眼神就不自觉往东边的长廊边飘。长廷一看,了然,没过多久便识趣地起身离开。
秦冬霖踱步到长廊后,看着一人一蛇头抵着头,肩挨着肩靠在一起,模样都挺严肃,不知在争论些什么。没过多久,湫十突然伸手拍了沛遗光溜溜的蛇脑袋一下。
沛遗被打懵了,那条碧绿的蛇尾弓起来。
秦冬霖适时出现,他握着湫十的手,无比自然地将人带到自己怀里,低声问:“怎么了?”
树影斑驳,她乌黑的瞳仁里亮晶晶的闪着一片,像是缀着细碎的光,生动而鲜活,她闷闷地道:“沛遗说要把我的红叶树拔了种云香草。”
那声调,怎么听都带着委屈的意味。
沛遗的声音更委屈:“她打我。”
这女人之前说话都细声细气的,现在居然开始动手打人了。
湫十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说什么,嘴角动了动,又默默地止住了话音。
秦冬霖失笑。
那“啪”的一声,听着清脆,可在宋湫十眼里,确实算不上打,那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
她从前,就爱这么闹,总是时不时拍一下他的手背,以示提醒或不满。
这种情不自禁的小动作,隔了三千年的时光,再一次回到了她身上。
又过了几天,深夜,窗牖半开,一地月光如水纹般铺在地上,秦冬霖第三次将宋湫十偷偷伸出来的手摁回被子里。她在睡梦中蹙起了眉尖,极不耐烦地躲开了他的手,而后拉着被子蒙住头,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要多不耐烦有多不耐烦。
秦冬霖看着自己空了的手掌,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从胸膛里生出一种无声而汹涌的情绪。
隔了好久,他将被子往下拉了些,凑过去用下颌浅浅地摩挲她的发顶,一下轻一下重,呼吸声浅而压抑。
他点了点她的额心,音色清冽:“宋湫十。”
“我是不是,快把你养回来了?”
==九月十五,是秦冬霖的生辰。
那天秋风正好,霜红满地,湫十窝在秦冬霖的怀里,像是突然想到些什么,抬头问他:“你说,若真有来世,或者我们真回到了过去,会怎样?”
秦冬霖亲了亲她的耳尖,看着她心血来潮问过之后就跟沛遗闹到一起。
若真能重来。
他会让太阳一直住在天上。
他会待她,千般,万般好。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