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算是杂宝阁的招牌,也是半卖品。
寻常人是半点都买不着,颜如玉要喝,那侍从却是一壶一壶地上。
颜如玉心里惦记着要走的时候可得给钱,莫要靠着许多多给的令牌贪酒吃,一边却是不经意间越吃越多,就连脸上眉眼都开始烧红起来。
他撑着额头,指间夹着壶口晃了晃。
好酒。
侍从眼见也是心惊,他是知道这位贵客是凡人。这种酒普通人吃多了也不好,一壶便醉人,只有修者能多吃,却也唯独老饕爱不舍手,盖因此酒后劲极大,就连顶顶仙尊吃多了,也会烂醉如泥,一睡十日。
所以这酒也有个别名,叫十日醉。
可从方才到现在,这位客人一边听着外面的槌声一下一下,这酒却也跟着一壶一壶,转眼七八壶酒下肚,人半点事都没有,这眼透亮清明得很,唯独眉角大片大片烧开的红晕染了几分艳丽,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这单露了一双眼,却比那些美人俊客分外诱人,着实让人心中打鼓。
侍从在心中愁眉苦脸,难道他这定力当真就这么一点?
心神荡漾之际,他腰间的令牌灼热起来,侍从不敢懈怠立刻握住令牌,从中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面露惊讶神色。
他得到消息,说是那公孙世家的公孙谌来访,目的……似乎便是为了这位客人?
要说起公孙谌,整个北玄大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最初闻名,乃是在他八岁。
公孙世家自八岁便会将足够资格的子嗣投入秘境锤炼,那一年正是食月,天象异变之下,秘境内大乱,正有祸事生。
公孙门人赶到,担忧子孙一脉或是将损,心急如焚之时,秘境内稚子以心中冰剑平祸事,斩杀魔兽,救同族,待破秘境而出时,已摸到化精入门。
三千白鹤已归顺,冰寒心剑始于冬。
八岁的化精修士啊!
天晓得送进去乃是筑基入门的公孙谌是如何跳过阶等,直接踏入化精。时人猜测,许是他在秘境得有大造化,可而后一同入内的公孙门徒否认此事,言道乃是公孙谌心性坚定,在秘境中悟出心剑,始有破境之能。
稚子初啼,再无人可挡。
一晃二十载,北玄大陆再无人敢忽视这个名号。
侍从弯腰送着这人进门,那凌冽肃杀的寒意,也在瞬息间侵染了整个房间,仿若万年不化的冰雪落下,凌厉冰冷中透出一丝薄凉的戾气。
“如玉?”
他听到入门来的青年这般唤道。
得言如此,正托腮看着堂下热闹的人总算回头,一切面容皆遮盖在面纱之下,唯独那双眼眸潋滟,正泛着红,仿若垂泪。
这弥漫室内的冰冷可远比春寒料峭要唬人得多,颜如玉在感觉到这气息后,却冷不丁笑出声来,边笑着边试图起身,手中拎着的酒壶也不落下,“你可算是出关了。”
那懒懒上扬的尾音透着惑人,就跟一把小钩子似的。
侍从还欲再听,便被直接扫地出门。
只是隔着一道门,他也能感觉到原本透入骨髓的寒意在慢慢褪去。
屋内,颜如玉还在扑腾。
他已经有了醉意,眼前看着的一个公孙谌,这么一晃眼,就变作了两个。
他迷迷瞪瞪心中一惊,咕哝起来,“怎么,有两个?”声音低下去,变得软绵轻柔,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迷糊着事情。
“一个,公孙谌?”
“不对,是两个了。”
“可都是黑的?”
说到最后那句话,便是呢喃着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了。
公孙谌光是看着屋内的酒壶,就知道颜如玉吃得不少酒。更莫论那借着酒劲说话的软绵,在他清醒的时候,可是从未有之。
颜如玉的手一轻,酒壶被他人取走。
他用那双迷茫的眼瞧着,那一个、两个公孙谌拎着酒壶吃,酒香溢散,他便生了不满。将那迷糊的事情丢到脑后,他撑着桌面起身,踉跄着扑了过去,撞入温暖的怀中。
眼只看着那酒,馋着呢。
却也缠着。
“也给我一口。”他伸出小尾指,掐着比划,“最后一口。”他讨饶着说,那乖顺的眼便往公孙谌的手中瞧,只欲再喝上一口两口三四口去。
公孙谌摘下颜如玉的面纱,那张粉红如桃李的面容就露在他的面前,那透红的眼尾也有了来处。
“不能再吃。”
公孙谌用着在菩提瀑布旁的口吻说道。
可眼下的颜如玉却没再那么听从了,他只觉得肚中在烧,心尖也在烧,便要吃些冰凉的来浇灌那灼热。听着那冷冰冰的人拒绝了他,他便扁着嘴,试图去扒拉公孙谌的胳膊。
清醒的颜如玉从不会主动靠近公孙谌,不管是哪一个都是。
但现在他可是鼓足劲儿,打定主意一定要再偷咪上一口。
公孙谌的眼里闪过极淡的笑意,见他缠得紧,便当着他的面一口饮尽壶中酒,再当着颜如玉的面将壶口倾倒,放入他的怀中。
就算是再迷糊入醉的小酒鬼,也该明白是半点都不剩下了。
颜如玉抱着失而复得的酒壶懵懵着,歪着脑袋看公孙谌,那清透的眼眸如同雨蒙蒙般有着水汽,不一会,那眨了眨眼,水珠如串,竟是无声无息哭了。
公孙谌浑身冰冷的气息一顿,手指轻柔擦去他眼角的泪痕,“怎这么缠人?”
颜如玉抱着酒壶抽抽噎噎,跟个小泪壶一般,说哭便不带停的,当真是万年坚冰也要让他哭得融化了。
公孙谌抱着他,就跟抱着个小宝宝一般,大手拍着他的背脊,好端端一个修士,竟成了哄人的姿态,“莫要哭了。”
却也是不会哄人。
这声听着比外头的承重柱还要硬。
眼下正好是公孙谌要紧的时间,气息与境界如此,当真是如寒冰一般,就连性格也是冷硬如铁,不容有变。只是那怀抱却是暖的,拍在背上的大手也一下一下,让人倍感安全。
颜如玉便小声了些,仍哭着,却也说话,“你抢,人,不对。”
他竟是一副要从头算账的模样。
公孙谌也听着,“对。”
这个“对”,也不知道是应他那句话,还是强说抢人是对的。颜如玉也懵了一懵,只当他在附和自己的话,便高兴了一点。
他抱着酒壶愣着,过不多时,他像个小老头般长长叹了口气,连哭也停了。
“算了,也是,好事了。”
他慢吞吞地说着,小脸愁愁的,也是极好看。
“刚好,救,不会,再出事。”
他说得颠三倒四,也理不清他的逻辑。
公孙谌想要将他怀里的酒壶给拿走,颜如玉却是一使劲,揣进怀里不给动弹了,小嘴一瘪就是气,“我,跟你说,我也会生气气的……”他打了个小哈欠,原本的生气被拖得长长的,变成了生气气,有了三分怪异的可爱。
却是不理,拧着眉头继续说道:“不要,总吵架。劝不听,真是,烦人……”
他边说着烦人,却边扯着公孙谌的袖子。
“我想救你……”
公孙谌声音轻轻的,冷冷的,“你想救我,还是救那个疯子?”
攥着漆黑滚金边的袖口,颜如玉认认真真思索了一盏茶,然后又变成小泪壶,“呜,欺负人,那,那不一样吗?”十日醉的后劲开始起来了,在他的眼中,原本或一或二的公孙谌,这下真彻底变成两个了。
这让颜如玉当真有了种黑白交加的感觉,这迷糊中一着急!
他更馋了。
他边哭着,边慢吞吞将酒壶倾回来,然后软着劲去瞅壶里有没有酒。
可真是愁人,也不知这将喝的是酒水还是泪水。
公孙谌无法,取了灵液塞到他手中,又用了巧劲将酒壶给取走。颜如玉捧着灵液蒙了下,惯性吸了一大口,熟悉的味道充盈着唇舌间,让他也安静了下来。
“自然不一样。”
他听到有冰凉如刀的声音擦过。
“抽刀断水,命脉已绝,他此生不再有‘过去’。”公孙谌薄凉如冰,“舍弃记忆,舍去过往,彻底堕落自血脉诅咒——”
颜如玉哪怕沉于醉意,也被敲醒三分。
血脉这词何其敏感,直叫人遍体发凉,难道他已知自己过往身世岁月?!
公孙谌分明感觉到那瞬间的僵硬,却摩挲着他细嫩的下颚,像是压根不放在心上,只去说别的事情。
“如玉常将我与他看做一人,那哪种性格,更让你欢喜?”
酒意正浓,惊悚的劲儿过去了,缠人的困意又爬了上来。颜如玉总觉得公孙谌不大对劲,偏还去细想那个问题。
他本就醉,再有那乱糟糟的记忆在脑中穿行而过,那话一不留神就从嘴里跑出来了,“我怕他……也信他。”那不自觉流露的亲昵之下,却有寒意刮骨,连带桌椅摆设都结了一层冰霜,正是气息外露之象。
整间屋内,唯独他们相拥这方寸之地,还留着生机。
颜如玉觉得有点冷,便缩了缩。
白大佬翻脸无情,暴戾恣睢,当真是晴也有时阴也有。初见时接连的痛苦至今难以忘却,毕竟可算是他两世来濒死次数最多的时候。
可在不知山处,他应了颜如玉的贪求,也踏着白莲做到了这点。他肆意妄为,却也守诺,数次救人,心中已然有诸多信赖。
而黑大佬……
颜如玉想到这,便去瞧他。
此刻小酒鬼眼里,两人又变作一人,漆黑的长袍清晰可见,自是黑大佬。
冷冰冰,以为是个白团子,其实是个白切黑。
心里的暴戾疯狂少不了多少,说是好人却更是个恶人。回归时的活魂说撕便撕,强行挣开能让凡人穿过的缝隙;分明重伤却又不说,打坐是说突破却分明是疗伤。
强把人皮裹凶心,最是表里不一。
是他最喜欢的主角,却也不是他想的主角……他终究是迟了些。
但是……
小酒鬼伸手去摸了他的脸。
又摸了摸手心,跟个骚扰的小混蛋似的。
是暖的啊。
他叹息了一声,满足地眯起眼:“我最是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