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玉抱着梦兽走在宫道上,他的脚步稍显急促,像是在躲避什么。
梦兽:“您就将他们丢下,好吗?”
颜如玉叹息:“我足以自保,如果真在地下宫殿找到了什么,那一刻的反应自然会将莲容带过来。莲容离开了,十七哥一人也该能安生。”
他留在那里,反而是争执的源头。
方才在地下宫殿暴起的瞬间,颜如玉悄声与梦兽说话,让它将他带离这里。梦兽对颜如玉的话向来听从,转眼间将人掳走不留下半点痕迹。
“但是您留着公孙谌独处,不怕他们打起来吗?”
尤其是这样的行径,只会让他们将怀疑的目光定格在颜如玉身上。
颜如玉轻轻笑道:“现在的公孙谌与之前的不同。之前他们还未真正见面时就已经知道彼此,并且极度排斥对方。可现在不一样,眼下他们不知为何被偷走了部分的记忆,留下的那些,会让他们以为……”
他微顿。
会让他们以为是被割裂的个体。
所以颜如玉不在,反而是好事。
至少公孙谌在确定自己究竟为何会出现这样变故前,他们决计不会让对方离开自己的视线。年轻的公孙谌尚且如此,年长的公孙谌就更不可能如此。
颜如玉捂着额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没想到他们都会失去记忆,可是留下的那部分又太过奇怪,让我徒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边走边看着这幽暗沉默的宫道,“如果最后无法将他们的记忆找回来呢?”
梦兽:“这里很是诡异,就算是入梦来也基本不会涉足。但是入梦来其实对这座小城里的魔修很关注,外面的白骨,难说有多少是入梦来的人。”
它嗷嗷叫了两声,像是在示警。
“如果您找不回来他们的记忆怎么办?”
颜如玉平静地说道:“那就进入那种状态将他们带回来。”这话莫名森冷得仿佛从骨髓里爬出来。
那一瞬,宛若能掌控整个世间。
梦兽:“您越是接近那个状态,就越容易出不来。”
颜如玉失笑,揉着鱼鳍说道:“说得没错,毕竟那种力量可真是让人……”
痴迷,又疯狂。
仿佛一瞬间用了一种诡异的视角观察整个世间,万事万物都印入眼中,轻易就能毁天灭地。只是那样的力量再便捷,却有翻车的可能。倘若颜如玉无法挣脱那种玄妙的状态,恐怕将会成为苍树那类的存在了……那可真是……
“人,怎么可能会拥有那样的力量呢?”
颜如玉喃喃地说道。
起初对身世的在意,追逐到今日,竟隐约成了恐惧。
或许他可以用那份力量将公孙谌所有的敌人都杀了个净光,让整个世界都恢复正常……可那又如何?
颜如玉明白那条界限在哪里,力量使用越多,他就越往“另一边”倾斜,倘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做出那样的事情,就彻底回不来了。
那做出的改变,也相当于不存在。
毕竟那个状态下的他要是真的有什么毁灭的念头……那也只需一瞬。
还未触碰到那力量的尽头,颜如玉就已经心有担忧。他抓了把头发,觉得最近头发也有些长了。
不是说三千烦恼丝吗?
他近来的烦恼,又何止三千?
“有东西。”
梦兽的反应很快,在意识到暗地有诡异后,它已经化身挡在了颜如玉的面前。虽说梦兽在幻境上有所长,可实际上它的肉体也非常强悍。
宫道窄长,颜如玉被梦兽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
小鲛人从颜如玉的衣襟爬了出来,“如玉,待会如果有岔口,不要选左边那条路哦。”蓝趴在他的肩头小小声说道。
颜如玉挑眉。
小鲛人:“有陷阱。”
梦兽拆毁的是幻境,其他地方的陷阱却是还得一一淌过去才清楚。
颜如玉颔首,却看到小鲛人在告诫外,又有点犹豫。
“怎么了?”
小鲛人:“但是又觉得如玉该过去一趟。”
他看着两条截然不同的线,有些摇摆不定。
蓝紧蹙着小眉头,像是在认真思索。
颜如玉只是笑,就看眼前粗糙的皮肉迅速缩小,梦兽嘴里叼着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回来了。他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一把短剑。
梦兽将短剑吐在地上,不耐烦地拍了拍鱼鳍,“我还以为是什么鬼东西,原来是生了点意识的器灵。”
修仙界的法器也会有器灵存在,一般都是材料过于得天独厚,在锻炼中催生的。
也有做得极好的法器在日月精华下逐渐长出器灵。
不过最严苛的当属将人的魂魄生生炼进法器里,这样做出来的是最残忍,却也最有用的器灵。
懵懂生就的灵物,怎么比得上人的狡诈得用呢?
梦兽叼来的这把短剑平平无奇,像是尘封了许久的器具,连半点锋利感都无。如果不是它说刚才给它威胁感的就是这把短剑上的器灵,颜如玉还当真看不出来。
颜如玉蹲下来看着这把短剑,“器灵是寄居在哪里?”
梦兽用鱼鳍凶猛地拍了拍短剑,“喂,你难道还要等我们问呢?还不快点给我滚出来!”在梦兽凶猛的威胁下,一道淡淡的残影飘了出来。
他看起来像是个清瘦的男子,穿着朴素的白衫。
颜如玉蹙眉,喜欢穿白衫的人不是没有,但是几个大陆上都不会有人穿真正纯白朴素的衣裳,因为那种衣服只在家里有丧事的时候才会穿戴。
“今夕,是何年?”
那道残影默默地注视着颜如玉,眉头微蹙,像是落满了寂寞。
颜如玉道:“天乐百年。”
他也已经十七了。
白衫男子轻笑了起来,“天乐啊……是个从未听过的年号,想来……至少过去上千年了。”
百年一个年号,依次变幻。
上一次重新定下年号谱的时间,是在三千年前。
如果这个器灵当真不知道年号的变更,那确实得有几千年的时间了。
颜如玉道:“你方才为何袭击我们?”
器灵摇头说道:“不是刻意袭击谁,只是这短剑在最初锻造的时候就是如此,任何一个靠近的人都需得折服它,而后才能触碰。”
颜如玉挑眉,还有这么奇怪的证明方式?
器灵看向颜如玉,“我在您身上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波动,您……是凡人吧?若是凡人,如何能抵达这里?此处实在是危险。”但是他却从眼前的少年身上察觉到了别样的熟悉……是刻入骨髓的熟稔。
颜如玉:“只是有些帮手罢了,而且我们也算是误入其中。你知道这里是哪里?”
器灵淡淡笑了起来。
“我怎会不知?此地,是我主人陨天魔尊的陵墓。”
颜如玉:“……呀。”
那方才梦兽的一通狂扫,可真是扰了人家的清净。
器灵仿若看出来颜如玉的羞窘,摇头笑道:“您不必为此介怀,无人会为此生气。毕竟……当初也是他将我炼化成器灵,让我永生永世都不得解脱。”
他的口吻并不见怨恨,却也毫无情感。
仿佛曾经的痛苦遭遇都在过往这无数的岁月年间被一点点抹除,只留下刻板的记忆。
颜如玉并不曾听说过什么陨天魔尊,可如果这里曾经有过一个魔尊的陵墓,那问题来了,这个魔尊为何要将自己的陵墓葬在此地?是为了镇压什么?还是为了束缚什么?
颜如玉不经意想起尉迟秀林所说的话,她说这里的魔修都在几千年前被一位强大的魔修给诅咒束缚了,此间生长的魔修再无出去之日……难不成她所说的那个魔修,就是这个陨天魔尊?
器灵听完他的话,有些沉默。
“原来他们都还活着。”他轻声感慨,“那确实与陨天魔尊有关。”
器灵回头望着这片寂静之地,“这里存在一种诡异的力量,不管任何人进入此间,都会逐渐被窃取各种东西,身体的一部分,记忆,修为,情感,关系,就连魂魄都有可能被偷走,无人能够抵抗这股力量……这一切的开始,都要从寻天宗在这里挖走一截残木开始。”
颜如玉:“寻天宗?”
器灵解释:“就是现在的入梦来,”说到这里,他稍显迟疑。
“不会入梦来现在也消失了吧?”
颜如玉苦笑:“不仅没有,还无恶不作。”
器灵无奈摇了摇头,“魔修都是一群疯子,您可千万别觉得那群人被困在此间,就显得有多可怜了。他们都是寻天宗的子孙后代,也便与入梦来有些渊源。
“这里本就是诡异之地,为了将那东西夺走,他们确实是不怕死,填补了不知道多少的空缺才弥补了残木所需的数量,以及满足这贪婪无尽之地的渴求。”
他往上飘了飘,声音有些飘忽。
“原本这里的力量是扭曲,会扭曲一切能扭曲的东西。在残木被带走后,便成了疯狂的掠夺贪求,但实际上换做是隐匿也是一个道理。所以符合规则的东西都有可能被神秘所隐匿,而这部分隐匿的代价,就是夺走残木的代价。”
颜如玉睁大了眼,“陨天魔尊之所以陨落在这里,也同样是代价之一?”
器灵轻笑起来,“看来您知道那截残木是什么东西……既然你知道,就该知道那截东西是多么珍贵,区区人命如何能填补代价呢?哪怕当时的寻天宗成功将残木带走,寻天宗的气运也急剧衰落下去,不断有弟子暴毙。就算再培养起多强大的门徒都无用,死亡与隐匿的气息始终笼罩着他们……直到他们盯上了鲛人。”
寻天宗将这份诅咒与代价束缚于一族人身上,而后又借由陨天魔尊将引子埋入诡异之地底下。
作为祭品,这些魔修终其一生都出不去。并且也从最开始的几万人,逐渐消磨到现在的一千余人,逐渐走向灭亡。
颜如玉:“……但就算是如此,也是不够的。”
器灵喃喃道:“您说得不错,饶是如此,还是不够。既然不够,那就只能再度索求,寻天宗改名入梦来,将自己门派的气运悄无声息地融入整个南华大陆的气运……您是知道的吧?一切之根基为凡人,牵连到魔修尚有可说,凡人反而不会妄动,这才让他们轻易逃了过去……”
颜如玉摁了摁额头。
一下子涌进来大量的信息,他有些发胀。
梦兽:“可南华大陆的修士,比东游北玄整整多上两层……”
颜如玉敛眉,叹息地说道:“如果之前五长老没有骗我的话……那灵根存在的数量越多,其实反而不是好事。”
灵根越多,意味着凡人的数量越少。
可凡人才是根基,根基有所动摇,那依附在其上存活的修士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器灵颔首,他的身影越来越淡,像是有些撑不住了。
“您若是想去陵墓,那就在前面的路口右拐,且莫往左边去。”他的说法,和小鲛人有些相似,“但是如果您心中还有迷津与猜测,想要得到解答,那去左边走一走,也未尝不可……虽然不过是靠着自身燃烧的画卷,但是能走进去看看,也是极好的。”
话罢,他的人已经只余下浅浅的暗影,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消失。
颜如玉蹙眉:“可有什么法子能让你……”
器灵摇了摇头。
“看来方才已经是我的回光返照了。”器灵轻轻叹息,“如果您是北玄人,劳烦您出去后将我带回故土罢,不拘泥是何方,能归家便好。若是不能,就随便丢弃在大海吧,也是……无颜见爹娘……”
他的身影与声音一起消散在空气里,唯独短剑砸落在地上,迅速腐朽成一块看不出形状的铁器。
颜如玉叹息了一声。
短短片刻的对话,仿若当真让他看到了长存在千年、万年前的事情。
梦兽:“您觉得他真的是陨天魔尊的器灵吗?”
这器灵所说的话,有许多都是在陨天魔尊死后才会知道的事情……他若是陨天魔尊的器灵,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消息?
“真如何,假又如何?”颜如玉弯腰将铁器捡起来,藏于储物空间里面,“他方才说的话,应当是真的。”
话音刚落,就有一只手从半空伸出来,一下子抓住了颜如玉的衣领,“这短腿跑得倒是快。”这把声音如此熟悉,尤其是正贴在耳后根的地方,酥麻的感觉让颜如玉一颤,反手护住了后脖颈。
他僵硬地别过头,正好看在一双冰冷漆黑的眼眸。
白大佬勾起一个森冷的笑意,却无半点情绪,“不如将你的腿打断再说话?”他的手指暧昧地顺着颜如玉的腰身往下滑,却话里话外的意思却跟他的动作没有半点关系。
颜如玉撒开手,忙往后挣,“十七哥呢?你自己一人?”
糟糕,方才他们为了听短剑器灵说话,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太长了。梦兽的爆发肯定会让公孙谌捕捉到气息,黑大佬或许会相信他,可是白大佬那爆裂的性格,还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拂袖而来的冷意迫得素白公孙谌昂起下巴,一把冰剑横在他的脖子上。
颜如玉神色一凛,是黑大佬来了?
素白公孙谌舔了舔唇,对近在咫尺的寒意浑然不顾,反而大笑着压了下去,森白牙齿抵在颜如玉的脖颈边,恶狠狠地咬下一块肉来。
颜如玉吃痛地叫了一声,却也嗅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
黑大佬下了死手,那瞬息的交锋,因着素白公孙谌不退反进,他几乎割断了白大佬的脖子。白大佬在黑大佬的攻势下退开了去,衣襟上的血分不清楚究竟是颜如玉的还是他自己的。
黑大佬回身护住颜如玉,看着他脖上的伤痕神色一凛。
他收了势,俯下身在颜如玉的脖边舔了一口。
颜如玉本就痛得头皮发麻,黑大佬俯身的动作让他更是忍不住哼出声来。只是在几下舔舐后,那原本剧烈的痛苦慢慢退去,好像被隔开了薄薄的一层膜。
痛苦渐渐褪去,就余下酥酥麻麻的诡异感觉。
颜如玉在漆黑公孙谌退开后下意识要去摸伤口,却被按住指尖,“莫动,我已经隔开了伤口与外物的接触。虽然我不擅长水系疗法,但是普通的治愈我还是能做到的。”
颜如玉的指尖还在颤,毕竟活生生被咬下一块肉实在楚痛。他面对公孙谌的时候确实是好性,却也不是那种任人揉搓的脾气,“莲容若是想发疯,就自去别处,莫在眼前作怪!”他明知道白大佬不喜他这么称呼,却偏要这么叫。
白大佬舔了舔唇间的血腥,阴测测地说道:“你不是说你与公孙谌是道侣?怎么,他做得?我却做不得?”
颜如玉下意识看了眼黑大佬,方才漆黑公孙谌吻下来的瞬间确实猝不及防,他也知道肯定会有其他的方式解决。
可白大佬这话就实在没道理。
如果不是素白公孙谌突然发疯,也就不需要黑大佬帮他疗伤。
颜如玉冷着脸说道:“我与公孙谌确实是道侣,可你们有与我相处的经历吗?那些记忆没有留存,就不是那个人,还望莲容自重!”
也不知道白大佬究竟想到了什么,不过在那之后颜如玉径直嘱咐了梦兽,若是再有下次就不要留情,直接将他们困在幻境得了。
总比这么随性发疯好多了。
梦兽显然高兴于这个消息,快活地在颜如玉的身旁游来游去。
…
地下宫殿已经许久不曾有人踏足过深处,那若隐若现的脚步声都几乎成了幻影。
分叉口。
颜如玉站定,这里的左右,想来就是器灵和小鲛人点出来的地方。
不管是鲛人还是器灵都指明了方才,但是器灵比鲛人还多说了一句话,他说如果往左边去的话,虽然是陷阱,但是或许能够得到解惑。
“十七哥,莲容……”
颜如玉下意识叫了公孙谌的名讳,但是下一刻才想起来他们已经不是之前的他们。只是黑大佬还是沉默地走到了他的身旁,看向他的那双眸子清隽平静,仿若他们之间消失的记忆并不会有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