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面打量着自己分家后,再也没踏入的老院,夏菊花发现夯土的院墙已经被雨水冲薄了几分,好几处深深浅浅的豁口,不复自己分家前感觉的那么厚实。
深深吸了一口气,夏菊花推开了老刘家的院门。婆婆孙氏正站在院子里看着安宝玲扫地,听到进院人的脚步耳生,头都没回问了一句:“谁呀?”声音里透出一股不耐烦的味道。
“娘,是我。”夏菊花没想到自己头一个碰到的是孙氏,不得不打个招呼,又向同样抬头看她的安宝玲点了点头。
听到她的声音,孙氏猛一转身,愣了一下,三角眼才闪出蔑视:“是你呀,不是说再也不登我们老刘家的门吗,今天咋腆着脸来了?”
咋腆着脸,不想重蹈覆辙呗。夏菊花心里想着,孙氏在,自己想跟安宝玲慢慢渗透的计划就行不通了,那就从孙氏开始好了。
她轻轻又叫了一声娘,说:““我就是想娘了,来看看娘。”
啥?孙氏和安宝玲两个人的眼睛都瞪向夏菊花,什么时候,硬性子的夏菊花能说出这么温情的话了?不对,她原本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的人,别说温情话,正常交流的话她都很少出口。
孙氏警惕的瞪着夏菊花,心里想到了一种可能,嘴角耷拉的快到脚面了:“我告诉你,别以为你说句好话,我就借钱给你。”要不是想借钱,十来年不登门的大儿媳妇,会想看自己?
盼着自己死还差不多。
当年大儿子死了,夏菊花才三十岁,孙氏认为夏菊花多半得改嫁。为了不让夏菊花把自己儿子留下的东西卷走,孙氏没等刘大壮烧头七,就带着刘四壮、孙桂芝两口子,把大房的东西都搬到自己房里。
本想着夏菊花逆来顺受惯了,见老刘家里人不待见她,会灰溜溜滚回她娘家去。那时她愿意改嫁也好,回去吃娘家也好,跟老刘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至于剩下的两个孙子,给口吃的饿不死就行了,养大了就是壮劳力,给家里挣工分。
不料蔫人出豹子,一向温顺的夏菊花,竟然上大队把孙氏给告了,还带着两个孙子破家而出,跟老刘家分了家,说是自己要养大两个儿子,不能刘大壮断了香火。
听听,这叫什么话,难道两个孙子留在老刘家,自己还能饿死他们?!话赶话的,孙氏放了狠话,夏菊花要是带着两个儿子走,那跟老刘家就一点关系也没有,盖房子说媳妇跟老刘家都没关系。
从那时起平安庄的人才真的认识了夏菊花,她竟然连个眼泪疙瘩都没掉,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我就算是领着两个儿子要饭,也绕着老刘家门口走。”
说完拉着两个儿子,一人背着一个破包袱住进了生产队的窝棚里,真的十来年不登孙家的门。
每年过年,夏菊花倒是会打发两个儿子到老刘家拜年,免得别人议论两个儿子忘本,将来不好娶媳妇。她自己平时道上看到孙氏,就跟遇到别人一样点点头就走,连个娘都不叫。
今天突然说想看看自己?除了想跟自己借钱,孙氏想不出别的原因——-接连娶了两个儿媳妇,听说彩礼出的不比别人家少,夏菊花再能干,手里的钱也不够吧?现在,肯定是跑回老刘家借钱来了。
真以为说句服软的话,自己就借她钱?孙氏冷笑了一下,心说当年自己因为夏菊花,被人骂了多长时间,如今还有人话里话外拿这事儿堵自己的嘴呢,可不是一句好话就能抹平的。
冷笑完,孙氏就发现对面夏菊花的眼圈,一点一点变红,眼里慢慢出现水雾,接着两滴豆大的泪珠凝成,很快沁湿了眼角。
安宝玲吓傻了:“大嫂,这是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
看吧,关心你的人总是担心你受委屈,不关心你的人担心的只是你会不会侵犯她的利益。夏菊花嘴角现出一点苦笑,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宝玲,我没事。”
没事你掉眼泪?孙氏和安宝玲都觉得夏菊花是睁着眼说瞎话,不过谁也没戳穿她——十来年了,夏菊花一个人拉扯两个儿子,还真没听说她向谁诉过苦。
这不,擦完眼泪的夏菊花,又把头转向孙氏:“娘,我真的只是来看看你,看你身体好不好。”见孙氏又要张嘴,她连忙接着说话,不给孙氏打断的机会:
“今天吃完早饭,志双媳妇就给我沏了一杯红糖水,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大壮……”声音渐低,如泣如诉:“想起那年我刚过门,也给娘沏了一杯红糖水,娘还嫌我舍不得放糖来着。”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喝着红梅给我沏的那杯红糖水,我就想起大壮回屋后和我说的,等什么时候有钱了,就多给我买红糖,好让我天天给娘沏水喝……”
接着声音又低沉下去:“现在我也喝上儿媳妇给沏的红糖水了,可是大壮他却看不到了。娘,你说要是大壮能知道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还都是孝顺孩子,心里该多高兴呀。”
说完,夏菊花轻轻抚着自己的胳膊——连哭带诉的,从来没这么说过话的夏菊花,自己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然得自己再把鸡皮疙瘩抖掉——不等张口结舌的孙氏说话,她向安宝玲点了点头:“看到娘挺好的,我就回去了。宝玲有空上我们家说话。”
安宝玲还没从她的话里反应过来,发现人已经走到院门口了,忙抬手招呼:“哎,大嫂,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咋不进屋坐会呢,喝碗水再走呀。”
夏菊花脚步不停,背对着安宝玲摇了摇头,跟她往日的动作一模一样,仿佛刚才跟孙氏回忆当年的不是同一个人。这反而让安宝玲更加相信,大嫂这是真的想起大哥伤心了,没见走路都发飘,连客套话都没力气说嘛。
“娘,我咋听着刚才是大嫂说话声呢,人呢?”孙桂芝刚才恰好上厕所,听到夏菊花的声音,就赶紧提上裤子跑出来,想知道她今天怎么来老刘家——孙红梅可是孙桂芝的侄女,难道夏菊花对孙红梅不满意,找她这个介绍人麻烦来了?
那可不行。
别看这些年夏菊花一个寡妇拉扯两个儿子,听上去日子不容易。可夏菊花挣工分不要命,不管多脏多累的活,只要工分多,就没她干不了的。加上刘志全和刘志双都大了,一家子三个壮劳力,每年年底生产队分红,拿到手的票子可不少。
还都是攥到自己手里,不用交给孙氏!大房因此起了房子又盖厢房,给刘志全娶媳妇。
孙桂芝看着大房的日子越过越好,刘志双长得精精神神,又是个耳根子软的,就想出一个把自己侄女介绍给他的主意——自己的侄女嫁进大房,将来自己想从大房占点便宜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最开始夏菊花说什么都不同意刘志双相看,孙桂芝不得不使了点小手段,才让两人见了一面。孙红梅声音难听,可脸盘子长得耐看;皮肤有点黑吧,身量发育的不错,很能看上一眼。
她从姑姑那知道大房的日子过的好,更喜欢刘志双长的高高大大,有一张英俊的脸,见面之后就留在了老刘家,甚至不惜替孙桂芝出工,在接近刘志双的同时,更为让夏菊花看到她有多勤快能干。
孙桂芝是得意的,不管将来侄女能不能嫁给刘志双,单凭侄女替她下地挣工分,她就可以在家歇两天。等刘志双慢慢被侄女打动,自己跟夏菊花说了非孙红梅不娶,孙桂芝更加得意——夏菊花性子再硬,还不是硬不过自己的儿子,最后得同意刘志双娶自己的侄女?
得意的孙桂芝赶紧回了一趟娘家,劝哥哥嫂子:“大房的日子过的好,多亏了夏菊花能干。红梅的彩礼别多要,让她知道咱们老孙家不是贪财的人,红梅过门后才好当家。等红梅当了家,多回两次娘家,那才是细水长流呢。”
她哥哥嫂子觉得孙桂芝的话有理,完全忘记夏菊花还有一个已经生了孙子的大儿媳妇——孙氏一向偏心小儿子刘四壮,连带着孙桂芝都能不时的补贴娘家。
孙桂芝能做到,孙红梅一定也能做到!
正希望自己能细水长流中继续占便宜的孙桂芝,当然怕夏菊花在侄女结婚的第二天,就来找自己这个介绍人的麻烦,说自己的侄女不好——刚成结婚就被婆婆嫌弃,不会有人同情新媳妇,反而会想新媳妇自身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尤其是从来不说是非的夏菊花说出来,庄里人都会相信。
没见到夏菊花,孙桂芝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的,不过仍想知道夏菊花来的目的,连忙向婆婆打听。
不想一向不待见夏菊花的婆婆,竟没有骂夏菊花说话不算数,今天登了老刘家的门,反而神情复杂的看了自己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回屋了。
“三嫂,”孙桂芝有点蒙:“大嫂这是又说啥了,把娘气的都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