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卫东仿佛感受到了夏菊花的目光一样,转头跟她的视线碰个正着:“婶子是不是担心我拿了粉条就跑,不给你红薯了?”
夏菊花笑了笑没说话。齐卫东有些委屈的看了五爷一眼,他是头一次见五爷,刚才夏菊花对五爷的态度他同样看在眼里,让齐卫东觉得,五爷应该是能够制服得了夏菊花的人。
五爷想的的确要比夏菊花多,马上明白齐卫东为什么只带了这么点儿红薯过来:“大壮家的,他们才三个人,用推车推才能推多少。还是得赶上咱们的牛车,连夜把红薯拉回来才行。”
夏菊花不得不承认,突然拥有数量巨大的红薯,让自己的脑袋短路了,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想明白。因此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齐卫东:“小齐呀,你放红薯的地方离我们平安庄远不远,我们得去多少人呀?”
婶子,你这脸是不是变的有点儿快?齐卫东都有些后悔自己为了赚粉条钱,几次来平安庄了——钱不见得比别人手里收赚得多多少,还要被人怀疑,现在又被人当成孩子哄,他容易吗?
好在他在夏菊花面前吃瘪已经不是头一回第二回,吃着吃着也就习惯了:“远倒是不远。可是一辆牛车也就能拉个三四千斤,剩下的一宿也拉不完。”
“不怕,咱们平安庄有的是老爷们。”五爷十分豪横的拍起了胸脯。
齐卫东整个人都不好了:说好的怕人怀疑才换了交红薯的地方呢,现在需要运红薯怎么就敢把一个生产队的壮劳力都从被窝里薅出来,不怕他们知道了?!
他是动嘴的,跑腿的自有谢红兵和李林两个。于是场面就变成了齐卫东独自跟五爷留在五爷家里,思考夏菊花究竟怕不怕平安庄的人知道她怎么换粉条的事儿。谢红兵带着一部分平安庄的壮劳力挑着扁担把粉条送走,李林带另一部分人扛着空挑子跟牛车去拉红薯。
至于人家夏菊花,五爷说了她一个妇女留在这里不方便,还是让她回家歇着去吧。
虽然齐卫东一点儿也没觉得夏菊花留下来有什么不方便的,可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夏菊花都十分尊敬的人,齐卫东这个在夏菊花面前总是吃瘪的人更没啥意见。
最后他也熬不住,在五爷院子里人来人往压抑的说话声中,睡着了。
连着熬了两宿,齐卫东这一觉睡的还挺香,直到肚子饿的咕咕叫,才爬了起来。打量了一下墙上已经被熏黄的报纸,看看勉强能透得进阳光的窗户,再掀起身上发硬的被子,齐卫东嫌弃的坐起来看了看表。
竟然都八点了!
自从开始在黑市里做买卖,除了过年时歇着的几天,齐卫东从来没起这么晚过。加之他深知自己打交道的都是些什么人,不管上哪儿进货都留着点儿心眼,能当天来回的绝不留下过夜,非得留下过夜也要跟谢红兵李林两人住在一起。
可是昨天夜里只有他一个人留在平安庄,他还睡着了,还睡的这么死,谢练兵、李林两个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提醒他!
齐卫东坐不住了,飞快的穿鞋下地。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夏菊花问:“小齐还没醒呢?这孩子这两天累坏了,你们两也忙活了一宿,快吃完了也进屋睡会儿。”
不用问,夏菊花嘴里那两个一定是谢红兵和李林,这两小子回来了不招呼自己一声不说,还有脸吃东西!
齐卫东呯的一声拉开门,就见谢红兵两人正一人抱一大碗酸辣粉秃噜,自然沉着脸没好气的问:“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来的,事儿办的怎么样,县城里的事儿不管了?光知道吃!”
他出来的太突然,谢红兵一口粉正吸进嘴里,被训的卡在喉咙里,好一会儿才咽下去:“都弄好了,一斤也不差。县里不是让四子盯着嘛,那小子也机灵着呢,误不了事儿。”
夏菊花虽然不大明白他们之间的话,可是齐卫东不高兴还是能看得出来的,见谢红兵说完齐卫东还沉着脸不说话,关心的问:“是不是晚上没睡好,那也不能再睡了,等一会儿婶子给你调碗粉儿,吃了再睡。”
齐卫东有些纳闷自己的心情,竟然因为夏菊花这么自然关心的话好转了些,又是会做买卖的场面人,挺平静的乐了一下才对夏菊花说:“睡的挺好的,就是这两家伙不等着我就自己吃上了,真欠收拾。”
半真半假的话,让谢红兵和李林意识到了自己犯的错误,愧疚的看了齐卫东一眼。可是当着夏菊花的面,直接说出自己不信任她的话,谁都开不了口。
人家夏菊花跟他们换粉条,可真没占他们的便宜,就连运红薯,也都是人家平安庄自己出人,更在回来之后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这样还不信任人家,说得出口?
齐卫东同样想通了。明明自己昨天晚上可以不用亲自出面,却还是跟来了,不就是想试试夏菊花是不是可以信任,以后能长期合作吗?
现在试出来了,自己的目的达到了,细枝末节出差错,也是因为自己带的谢红兵和李林两个的问题,跟人家夏菊花没关系。
想通了的齐卫东,又恢复了一说话一乐的态度,简单的洗漱之后接过夏菊花新给做的酸辣粉,秃噜了个尽兴。
“婶子,那我们就走了。”齐卫东县城里还有买卖,都让四子一个人看着自然不放心,放下碗就跟夏菊花告别。
夏菊花拉住他,从自己兜里掏出一把布票来:“这是一百二十尺布票,虽然不够婶子要的那些布的,也不能让你太吃亏。”
这下齐卫东是真的惊呆了。昨天夏菊花一句接着一句用话把他套住的时候,两人其实已经达成了夏菊花不出布票,齐卫东按照高出供销社两毛钱一尺的价格卖布给她。
可现在夏菊花竟然拿出了一百二十尺布票,分明是尽最大可能不占齐卫东的便宜。这在齐卫东几年做买卖的经历之中,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他带着些抗拒的说:“婶子,说好的事儿就得按说好的办,你不能这么打侄子的脸。”这次的侄子两字,齐卫东说的不带一点调侃。
夏菊花也是一本正经:“说好是说了,可你叫我一声婶子,婶子就不能光沾你的便宜。”说着就要把布票往齐卫东的兜里塞。
跟未来成功的生意人拉近关系,在夏菊花看来远比自己手里的百多尺布票更实惠。
齐卫东连推带搡的挡着夏菊花的手,不让她把布票给自己,还叫谢红兵和李林:“愣着干啥呢,还不快走。”说完三个人竟真的跑了。
夏菊花看着自己手里的布票,追是追不上三个大小伙子,可怎么办呢?
五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院子里,笑呵呵的说:“你先拿着吧,我觉得小齐那孩子是实心实意不想收咱们的布票。”
可他是买卖人呀,夏菊花有些不解的看着五爷。五爷没说话,他能告诉夏菊花,再是买卖人也长了一颗人心,反而因为做买卖,更能看得出谁值得相信谁不值得交好吗?
不,那会让夏菊花骄傲的,五爷不说。他老人家要说的是:“得让各家快点儿把红薯领回去,快点儿把粉漏出来。”
夏菊花当然赞同,不过她还是说出自己的意见:“我觉得生产队得留下点儿红薯。一来这么些红薯不可能一下子都漏完,二来有的人家将来……生产队有点应急粮,能顶上一阵子。再说也得留出开春的种来。”
原谅平安庄的社员们吧,自从学会了漏粉之后,大家的热情太高涨了,几乎家家都把自己分的红薯给漏成了粉。就连原本没漏粉的六户欠帐户,听说昨天一天的时间,就把自己家时的红薯都绞成浆了。
现在谁家都没有红薯了,生产队原本留出来的种儿,来年扩大种植面积的话,根本就不够!
五爷难得的老脸一红:“那就按一斤粉条六斤半算。原来六户欠帐户的粉条是从别人家均给他们的,这次得跟他们说清楚。”
升米恩斗米仇,欠帐户们是各有各的难处,可也不能一直让生产队照顾,否则非得养出七家懒蛋不可。夏菊花也明白这个道理,想起件事儿来,笑着跟五爷说:
“赵铁蛋家这回倒跟大家伙一样。听说大狗天天带着二狗帮着别人漏粉儿,兄弟两个干劲还挺足的呢。”
说起这个,五爷脸上也笑呵呵的:“我也没想到,你这个法子倒把那兄弟两个的懒病给治好了。等有空了我再说说赵铁蛋,总不能当爹的还不如孩子。”
夏菊花也觉得以五爷的辈份去说赵铁蛋更合适,答应一声转身回家——昨天晚上李林带人除了带人运红薯,还给她拉来了一千斤花生,她得快点炒出来,免得耽误了齐卫东年前挣钱。
至于她挣的那点儿加工费,夏菊花觉得跟齐卫东挣的钱相比,根本提都不用提——一斤炒花生一块五毛钱,齐卫东得挣多少!就是不知道齐卫东知道夏菊花的想法之后,会是个什么心情。
反正现在齐卫东的心情就不大美丽。
回了县城之后,到黑市转了一圈,齐卫东发现自己的粉条已经卖出去了上百斤,越发觉得不收夏菊花布票是正确的。听说李林已经把花生给夏菊花拉过去了,想到自己后期能挣到的钱,更让齐卫东生出一种自己占了夏菊花便宜的感觉。
做为买卖人,齐卫东该挣的钱一分也不会让给别人,可白占人便宜的事儿,他也不会做。
偏偏夏菊花看起来就是个固执的,那自己应该怎么把这份情给还上呢?齐卫东不由的想起夏菊花昨天跟刘志双的对话来,觉得自己知道该从哪儿入手了。
想替夏菊花悄悄分忧,就得知道她忧的是啥。打听情况的担子,还是落到了已经被夏菊花酸辣粉征服了的谢红兵身上。
因此谢红兵打听消息再学给齐卫东的时候,不可能不带自己的感彩:“齐哥你说那个女人咋那么不要脸呢,婶子原来对她多好,她走的时候还把刘志双的钱都给卷走了。”
“刘志双也是个蠢蛋,你说有这么个蠢儿子婶子得替他操多少心。要不是因为他蠢,婶子也不用跟咱们……是吧?这事咱们可不能再让婶子窝火了,要不婶子还不得连年都过不好。”
你这一口一个婶子的,你亲娘能过得好年不?齐卫东看了谢红兵一眼,把他打到一半的呵欠给吓回去了,才露出点儿笑来:“估计是婶子太能干,才把刘志双给养的蠢了点。不过婶子要是真窝火的话,花生炒不好,怕是粉条也收不齐。”
所以自己不是要讨好夏菊花,而是想让她安心的替自己炒花生、漏粉条。对,就是这么回事。
招招手让谢红兵靠近一点儿,齐卫东小声嘱咐他该怎么办。谢红兵听完之后没忍住,又打了一个呵欠:“哥,亲哥,你让我先睡一会儿行不行。你放心,明天这事儿我肯定办了,老孙家还想过年,我连小年也不让他们过。”
后天才过小年,只是收拾一家子农民,齐卫东还真没当回事儿,点头让谢红兵回去休息,自己继续看着买卖。粉条实在是太好卖了,一天的时间就卖出去了近二百斤,齐卫东里外里赚了六十多块钱,加上别的东西,比往天足足翻了一倍。
齐卫东更觉出与夏菊花长期合作的重要性,对睡醒的谢红兵又嘱咐了一遍明天应该怎么做,还让他不许对平安庄的任何一个人提起,才算放心。
夏菊花并不知道齐卫东要主动帮她收拾老孙家一家子,正累的倒在炕上养精神——今天她炒了一天的花生,才炒出了一半,还有一半实在干不动了,只能等明天再说。
王彩凤有些心疼的给婆婆煮了面条、打了荷包蛋送过来:“娘,你好歹吃一口吧。明天要不让我试试,反正也不挂糖霜,要是炒坏了我赔娘。”
夏菊花被她逗乐了:“你拿啥赔我?”
王彩凤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娘那天不是给了我二十块钱嘛,一锅炒花生的钱应该够了。”
见她竟当了真,夏菊花倒不好意思逗她了:“我是想着你月份越来越大,不愿意让你干重活。就这一天三顿饭,再给他们爷两个洗衣裳,已经够累的了。”
“不过既然你愿意学,那就炒炒试试吧。别怕炒坏了,反正过年咱们家也得吃,还得给五爷和大队长都送点儿。要是炒的不好就自己家留下。”
王彩凤听了兴奋的直点头:“娘,我一定好好学。”
夏菊花倒觉得王彩凤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就是还差点信心。第二天家里两个灶又是同时起火,一边漏粉一边炒花生。满囤几个见炒花生的换成了王彩凤,就让满意去给嫂子烧火。
刘志全有点儿不放心:“哎,你行吗?”
王彩凤不愿意的看了他一眼:“娘都说让我试试。”夏菊花则不理会他们两口子,只管看着王彩凤的动作。王彩同本以为婆婆听到男人称自己为“哎”会说他,不想婆婆竟当没听见,有点儿失望。
等夏菊花认真的指点着王彩凤该注意的事项,王彩凤又释然了:那是自己的男人,叫不叫自己的名字,应该自己跟他理论。婆婆不对两口子的事插手,才是真心疼自己呢。要是真跟孙氏一样处处插手,来不来就让当儿子的打儿媳妇,自己才叫糟罪呢。
单纯嫌麻烦的夏菊花,又被儿媳妇带着滤镜美化了,却在家里呆不住——没等看着王彩凤炒出第二锅来,陈秋生就来找她了,说是林主任带着县供销社的订单来了。
一直等着的四百张编席任务终于来了,夏菊花立刻跟着陈秋生就走了,急的王彩凤在后头直叫娘。夏菊花头也不回的说:“好好炒你的,头一锅不是炒的挺好的嘛。”
陈秋生边走边吸着鼻子说:“队长,你家炒花生这手艺真是绝了,闻着就香,把好些孩子都馋哭了。”
夏菊花带着些无奈说:“你们光知道闻着香,没见我这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要不今天能换成彩凤炒?”
“队长。”陈秋生一下子内疚起来,他觉得队长一定是为了给大家换红薯、买布,才不得不答应替人家炒花生的,这活一定是白干的,人家还催的急,要不队长不会累成这样。
他叫的那声倒提醒了夏菊花:“你快回我们家一趟,跟彩凤说让她把炒好的花生装上五斤,给人家林主任带走。”林主任到县供销社可就不是主任了,怕是这些土产他到手的也不多。
陈秋生听了只能转身去跟王彩凤要花生,一边等着还一边跟王彩凤道歉:“嫂子你这是替咱们社员受累呢,你放心,我一定跟队长说给嫂子记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