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姓的主事儿人都这么说了,杂姓人里头赵仙枝早早捅咕着自家男人让他表态。不光赵仙枝,常仙草几个一直编席的也同时给自家男人施加压力。于是杂姓的声音即整齐又响亮:“同意,不用补工分。”
因为历年都是欠帐户分不上肉的七户人家,往年都是在杀猪菜做好,别人打完后才最后出现,所以现在还不知道今年生产队要分给他们一家一斤猪肉。
等各家的当家人被找来之后,听说夏菊花的决定,老董叔和七奶两位老人家泪窝子浅,马上就流着泪说啥也不肯要这斤猪肉:“我们现在都靠着大家伙养活,哪儿还好意思分大家的肉。”
夏菊花拉着七奶的手劝她:“七奶,咱们平安庄这么老些人,一人少吃一口就省出你们几家的来了。”
赵铁蛋倒觉得自己占了便宜,还想跟夏菊花确定一下:“队长,这可是你们非得分给我们肉,不是我们硬要的。这工分来年真不用补是不是?”
赵大狗一把把他爹拉到身后头:“队长,我爹是高兴糊涂了,他不是不想补工分。你放心,来年我跟二狗两个一定好好下地。你要是不放心,现在我出钱买肉也行。”
近一个月漏粉的经历,让从来没有人管过教过他靠自己力气吃饭光荣的赵大狗,心理发生了很大变化。他每天不数一数自己挣的钱、称一称自己挣的粮,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等数明白手里的钱越来越多,粮也越来越多,赵大狗觉得他爹那一套得过且过的理论行不通。
得过且过是能活下去,可活不好呀,娶不上媳妇呀。他才帮人漏了多长时间的粉,手里挣了六七块钱,还换了十来斤粮食,以前敢想吗?
以前不敢想的事儿现在做成了,他爹却要得罪连给他出主意的陈秋生都佩服的夏菊花,赵大狗能如他爹的愿才怪呢。
老董叔直接给了赵铁蛋一下子:“你都不如个孩子。”
夏菊花看着人高马大快二十五岁的“孩子”赵大狗,笑着说:“这回不用你出钱买。等来年这时候,你要是再挣不下工分,可就没有你们家的份了。”
赵铁蛋刚想说啥,就被赵二狗把嘴捂住了,他唔唔的说不出话来,赵大狗却郑重向夏菊花保证:“行,队长,老少爷们都在这儿听着呢,我赵大狗要是做不到,以后都不好意思再吃平安庄的杀猪菜。”
赵仙枝一听不愿意了:“你光让老少爷们给你做证,是不是瞧不起你婶子大娘们?你信不信,你婶子大娘们不高兴,今天你吃不上杀猪菜不说,来年还没人给你介绍媳妇。”
人群哄的一声被逗笑了,赵大狗红着脸不知道该说啥好。夏菊花趁这工夫冲陈秋生使个眼色,陈秋生向早等着的刘大喜喊了一声:“分肉!”
早已经端着盆或蓝子等着的社员们,一个个排好了队。老董叔和七奶等几家欠账户,还想如往常一样往最后排,却被夏菊花叫住了,示意陈秋生最先给这几家分肉。
而赵铁蛋一家,则被夏菊花毫不留情的赶到最后一个——他们爷三个都是壮劳力,结果挣的工分连口粮都不够,要不是想着别落下一个人,最后的一斤肉都不想分给他们。
赵铁蛋还想争辩一下,被两个儿子拉的死死的:“爹,你要是再闹咱们就别要这斤肉了。说实话,这肉吃下去我都觉得脸上烧得慌。”赵大狗很有气势的看了亲爹一眼。
赵铁蛋被看蔫了,连队尾都不排了,扭头就往家走:“你要是敢不要这斤肉,以后咱们三就各过各的。”
他们爷三的小插曲,没有人注意到,大家都在盯着一块块被切下来的肉上呢。杀猪匠分肉很有经验,每一刀下去都跟陈秋生报出来的数差不多,往往会少一星半点儿的,就用一小块骨头补齐。
骨头其实早已经被剔的很干净,上头没几根肉丝。可是大家接过骨头的时候仍然乐呵呵的,纷纷说可以跟酸菜炖到一块,也香着呢。
五爷一直跟夏菊花站到一起,看着井然有序领肉的社员,感叹的说:“往年别说少的用骨头补上,就是差一钱也得吵吵一顿。”
夏菊花看得开:“不管咋说,今年大家手里好歹松快了一点儿,真想吃肉的话也有钱去公社副食站买点儿,才不计较这一钱两钱的肉。”
“菊花呀,我听说你还给我加菜了?”五爷更加感叹的看向夏菊花,以前社员们谁也没想过拿东西给生产队长补身子,更别提从自己家里拿出东西来,凑到一起放进生产队的杀猪菜里。
他可是看见好几个抠门婆婆,有说有笑的跟着儿媳妇一起从家拿东西,那可都是儿媳妇多煮一粒米,都要跺脚骂半年的人。
可现在她们主动拿家里的东西出来,哪怕只是家家都有的土豆或白菜,也足够让五爷震惊的了。
夏菊花可不想独占功劳:“五爷,可不光我一个人给你加菜。你在咱们平安庄德高望众的,大家伙都想沾沾你的喜气呢。”
“德高望众,我算什么德高望众。”五爷把烟袋锅子点上:“今年大家为啥这么高兴,人人心里都有数呢。你放心,别人五爷不敢保,可刘姓的人,五爷还是敢跟你保证,都是有良心的人。”
刚说完,就看到了这些天明显沉默寡言的刘二壮,五爷的话说不下去了。
夏菊花也看到了刘二壮,悄悄把昨天刘志双去老孙家拿回钱的事儿跟五爷说了:“五爷你有空也劝劝二壮,他这么实心实意孝顺老人是没错,可老太太把他们挣的钱都贴补了老四家,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从红小队手里要回来。”要不回来的话,刘二壮还要一直养着他们吗?
“呸!”五爷重重的往地上啐了一口:“今天我过生日,不想理这个是非不分的东西。”
“可不是,我也是忙糊涂了。”夏菊花也觉得今天大家都这么高兴,自己不应该提老刘家的事儿。可是刘二壮打不起精神来,李大丫几个人也都是强撑着笑脸,夏菊花还是有些不忍心。
刘二壮不是没看到跟五爷一起说话的夏菊花,可他觉得自己没脸上前跟两个人说话。说什么?夸夏菊花仅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就让平安庄变了样儿?还是求夏菊花快点儿去公社,把孙氏几人从学习班接回来?
不管是哪一样,他都说不出口。
他自己做了十来年的生产队长,能不知道生产队这个最小的生产单位,其实一天到晚鸡毛蒜皮的事儿并不少,净是东家多占了一垄自留地,或是西家媳妇拔了东家的葱的破事?
当时夏菊花被推举成生产队长的时候,刘二壮还想着自己好歹当了多年的生产队长,在社员中有点儿威望,能给嫂子搭把手的时候,自己绝不会冷眼看热闹。
谁知道就出了亲娘举报夏菊花的事儿,还是因为他媳妇闺女跟夏菊花学编席去举报的。那时刘二壮恨不得没有那个亲娘。
可真能当没有亲娘吗?那是生他养他的人,在他面前哭的撕心裂肺,他真狠不下心来当不认识。因此李大丫还狠狠跟他吵了一架。
对亲娘的失望与对夏菊花的愧疚叠加在一起,让刘二壮好长一段时间缓不过神来。等他缓过神来,夏菊花已经教会了平安庄所有男人漏粉,带着妇女们卖出一批苇席又接了新订单。
整个平安庄的社员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天天累的要死还没有一个人抱怨,完全不象刘二壮当生产队长的时候,下地干活得全程盯着,要不就有人磨洋工偷懒。
刘二壮是失落的。他自以为的威望都建立在生产队长那个职位之上,现在平安庄的人提起队长两个字想起来的都是夏菊花,就象刘二壮没当十来年的生产队长一样。
听,这就有人在叫:“队长,杀猪菜都炖好了,啥时候开席呀?”
夏菊花征询的看了一眼五爷,五爷磕磕烟袋,笑咪咪的看夏菊花。
“肉都分完了吧?”夏菊花看看光光的肉案子,仍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答案,她冲着大家的摆手:“走,给五爷过生日去。”
一大群人簇拥着五爷和夏菊花,一起向着生产队的院走去,刘二壮跟在最后头。
杀猪菜年年吃,可一下子摆出六口大锅来还是头一次。往年大家都是把自家该分到的菜装进盆里,带回家慢慢吃,今年竟发现自己带来的盆有点儿不够用。
“咋还有炒鸡蛋呢?”好些人看着炒得焦黄的鸡蛋,闻到带着葱花香气的味道,不解的问分菜的人。
炒鸡蛋掌勺的就是赵仙枝——她不放心别人,怕人家把夏菊花的心意给昧下一两个,又不能明说,只能自己上手——脸上放着红光,嗓门那叫个高:
“今天是五爷的生日,队长自己出鸡蛋给五爷加菜,祝五爷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