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林主任对夏菊花的了解,她应该能听明白自己的暗示。
夏菊花的确听懂了,脸上的笑十分真诚:“三块一一张席,一张席生产队能挣三毛钱……行。郑主任你放心,编完这八百张席我们就开始编四季平安席。”
郑主任脸上神情刚松动了一下,夏菊花脸上的笑却收了起来:“就是眼看着要过年了,大家不可能一直编席,也得忙活忙活过年的事儿。唉,郑主任你不知道,我们农民别的不愁,就是愁手里有钱没票,想买的东西也买不到。”
一句话成功的让郑主任的眉头又收拢到了一起,看了林主任一眼才问:“那社员们都想买些什么东西?”
“对郑主任你们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就是有些人家想娶媳妇,需要个暖壶脸盆啥的,还有想着过年给闺女做件新衣裳。”可能夏菊花觉得这么点儿小事,还要向县供销社的主任说,十分不好意思,最后的声音几乎低的听不见。
郑主任的本来紧绷着的心情猛地放松了。对农民来说买暖壶脸盆都需要工业票,那东西想淘换起来千难万难。可对县供销社来说,虽然也算紧俏,可还是能均出十个八个来的。
至于布,那就更不用提了,哪级供销社不会收到运输过程中弄脏或是划破一点儿的“处理布”?反正都要处理了,处理给谁不是处理呢。
郑主任和蔼的笑了:“林主任,这事儿你记一下,咱们供销社不能只想着让社员替咱们完成任务,也应该为社员分忧。具体平安庄生产队需要多少物资,能不能均出来,咱们回县里再定。夏队长,你觉得这样行不行?”
行,当然行。夏菊花刚才说出暖壶和脸盆这两样,完全是想着有枣没枣打三杆子,落脚还在布上。现在连暖壶和脸盆都有可能解决,她脸上洋溢的笑收都收不住。
“又给供销社的同志们添麻烦了,我代表妇女同志们感谢郑主任。”她学着上辈子看电视里头的样子,站起来想给郑主任鞠个躬,却被人躲开了:“夏队长,咱们可不兴这一套呀。”
虽然没接受夏菊花的鞠躬,可郑主任的心情明显是愉悦的,由着林主任和另外一个工作人员一起把平安庄现有的苇席清点、结帐,才笑眯眯的跟夏菊花告别。
人家拿着现钱来结帐,还要卖给平安庄不要票的物资,夏菊花哪儿能让人这么走,说什么也要留郑主任一行人吃了午饭再走。
郑主任十分无奈的推辞:“下次,下次一定在平安庄吃饭。今天实在不行,我们既然来了红星公社,怎么也得到公社供销社看看,要不供销社的同志们还以为我对他们的工作不满意呢。”
夏菊花只好恳求的看向林主任:“林组长,你看你来了平安庄几趟,都是连口饭都不吃就走。今天好不容易郑主任这么大的领导来我们生产队视察,你可不能再把你那一套用到郑主任身上。”
一席话即夸了林主任也捧了郑主任,连带着陪郑主任一起来的工作人员也笑起来,觉得平安庄这个女队长虽然有点儿农民的小狡黠,总体来说人还是实在的。
推让之间,李长顺的声音突然在生产队的院里响起来:“夏菊花,你在生产队呢,听说县供销社的领导来了?”
夏菊花猛地想起,县供销社领导要来平安庄这么大的事儿,自己竟然忘记跟李长顺这个大队长汇报,不由心虚的应了一声:“大队长,我在呢。”连忙往出走,想迎接一下大队长。
李长顺自己已经一瘸一拐的进来了。郑主任见一个伤了腿的人竟然做了大队长,有些奇怪。林主任机灵的凑到他耳边,把自己了解到的李长顺的经历快速说了一下。
原来是老革命。郑主任主动上前伸出手:“是平安大队的李大队长吧。你好,我是县供销社的郑强。”
李长顺一把握住郑主任的手就不松开了:“郑主任,你来我们大队视察这么辛苦,可不能不吃饭就走,那太让我们过意不去了。”
面对热情的老革命李长顺,郑主任很给面子的又把自己的理由说了一遍,保证自己下次再来一定先去大队见李长顺喝酒,喝高兴了再来平安庄。
见实在留不住人,李长顺提出可以用大队的马车替供销社把席送回县城,热情的让郑主任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夏菊花见李长顺一来就占据了主动,一声不吭的装自己不存在。可真能装得下去吗?李长顺每跟郑主任或是林主任说一句话,都会看夏菊花一眼,看的她心里发毛好不好。
她真不是故意不向大队汇报的,哪怕郑主任他们已经拉着席走远了,她还是得向李长顺声明这一点。
“是不是故意的,你都是没向组织汇报,是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行为。”李长顺很严肃的给出自己的评价:“这种行为,应该在全体干部会议上做出深刻检查。”
夏菊花老老实实的点头,只有一个问题:“大队长,口头检查行不行,我不会写字。”
李长顺被她噎了一下,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你们生产队那个刘力柱,不是开始教孩子认字了吗?”
夏菊花干巴巴的咧了一下嘴:“让刘力柱教孩子们认字,是因为好些孩子才七八岁,帮家里干不了什么活还四处乱跑,不如圈到一块学几个字省得家里大人操心。再说,他总共教孩子们认了两天字,我也没跟着学呀。”
“大壮家的,”李长顺突然语重心长的说:“你虽然只是平安庄生产队的队长,可也是平安庄大队的人是不是?总不能你们生产队过得红红火火,别的生产队连年都过不去。”
来了,从李长顺突然出现在生产队,夏菊花就知道这句话会出现在耳边。因此她表现的十分淡定:“大队长你太抬举平安庄了,我们生产队也就比别人多卖出去几张席,那苇杆还是跟别的生产队买的。”
我们可没光顾着自己,别的生产队堆着没用的苇杆,在我们这儿全都换成钱了,现钱!
李长顺知道自己多少有些强人所难,可谁让别的生产队长没能耐,想不出让社员增加收入的法子来呢?所以他只好厚着一张老脸,替那几个生产队向平安庄讨人情:
“你们上次买的苇杆都快用完了吧,是不是还需要跟别的生产队买苇杆?他们几个生产队的苇杆还多着呢,现在各生产队都不太忙,干脆让他们明天给你们送来。”
苇杆平安庄自然需要,可上次那四个生产队送苇杆的时候,除了三队队长外都没啥好话,夏菊花并不想再收他们的苇杆:
“大队长,按理说你都安排了,我们应该继续收兄弟生产队的苇杆。可是上次他们来送苇杆的时候,前脚拿了钱,后脚就一起议论说平安庄占了他们的便宜。这回,就别再让平安庄占他们的便宜了吧。”
肉眼可见的,李长顺的老脸红了。夏菊花明白他的苦心,知道他想让几个生产队的社员都能过好。从李长顺身上,夏菊花甚至看到,上辈子自己努力想让两个儿子都过好日子的影子。
可是愿望是美好的,占便宜的人是不是领情跟愿望是两码事儿。被占便宜的一方愿意不愿意一一直吃亏下去,更不是搞平衡的人能左右得了的。
“这几个兔崽子,他们是想反天呀。”李长顺恨恨的骂了一句,背着手就要走。夏菊花有些不忍心,快走两步追上他,小声说:“大队长,我不是要跟大队对着干。实在是李大牛他们几个就在我们生产队院里说,被我们社员听见了,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李长顺理都没理夏菊花,拐着一条腿走得飞快。
换成夏菊花,她也没什么脸呆在平安庄,可是看着李长顺一瘸一拐的背影,夏菊花也没有什么高兴的感觉。
不是觉得自己得罪了李长顺心里不安,怕他给自己小鞋穿——李长顺能做这么长时间的大队长,哪怕是运动来了也没有被打倒,与他的人品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是分不开的。
夏菊花只是有些怀念那个带着几个生产队长一起去给供销社送表扬信的李长顺。
哪怕再怀念,如果李长顺再提出让平安庄收购其他生产队苇杆的话,夏菊花还是会拒绝的:做了好事儿得不到感谢也就算了,还被人骂就过份了。
五爷听说了李长顺的反应,狠狠敲打了一下烟袋锅子:“湙河这么长,又不是只有咱们大队的秋天割苇杆。等明天我就让大喜他们几个挨着生产队问问,还能没人愿意卖?”
夏菊花也觉得别的生产队,其实更愿意把堆着占地方的苇杆换成现钱,点头同意了五爷的说法。五爷见她坐不住,有些好笑的冲她摆了摆手:“你快去生产队吧,那些妇女们肯定都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