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学校的老师,李长顺更来气:“那两个知青,我说让他们当民办老师,他们谁也不同意。也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小道消息,那两个仗着自己高中毕业,天天就知道点灯熬油的自己看书,说啥要参加高考。高考都停了几年了,是他们想考就考的?”
他碰着的都是些什么人,想让当大队长的,连大队部都不愿意来,想让当民办老师的,个个都一推二六五——别的大队为了一个民办老师名额,知青间人头都打出狗头来了。
许是同情李长顺的遭遇,刘力群开解他:“还不是你要求太高了,不是也有想当你不让人家当的嘛。”
“想当的那几个,是真想教孩子念书吗?他们就是想逃避劳动。那样的人能教出好孩子来,还不得都教成偷耍滑的懒骨头。”李长顺还是觉得自己没错,老师得选人品好的。
刘力群不再说话,又恢复他沉默寡言的样子。李长顺难得今天跟他说得尽兴,不想这么放过他:“你说夏菊花是咋想的,刘志双都离婚一年了,还不张罗着给重新说媳妇。”
这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大队长?刘力群抬眼看了一下,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组织民兵巡逻一下,毕竟平安庄大队的收成比别的大队都好,红星公社的人都知道,可别有饿急眼的人,晚上偷摸了哪个生产队的粮仓。
“老常家的春芽,多好的闺女,人长得好还能干,家里也不要啥彩礼,她咋就不同意呢?”李长顺想不明白。
刘志双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粗碗,也想不明白。眼前站着的是个不认识的姑娘,正笑眯眯端着一碗热水等着刘志双接。
姑娘眼睛长的不小,黑漆漆亮晶晶直直看着刘志双,脸也挺白,不象常下地干活的人,别的刘志双没敢看,更不敢接快怼到下巴上的粗碗。
“刘志双你干啥呢,还不快叫人卸车。”夏菊花从远处吼了一声,算是把小儿子从尴尬中解救出来。刘志双忙不迭答应一声,逃似的跑开了。
姑娘的眼神里闪出好奇,向喊话的人看过去,就见一个妇女跟着夏龙等人不知在说啥,说的那几个人都挺乐呵。
“舅母,那就是平安庄生产队的女队长?”姑娘把没送出去的粗碗放下,问身边的一位跟夏菊花年岁差不多的妇女。
她舅母连连点头,语气里全是羡慕:“可不就是她。原来我们都觉得她男人死的早,可惜了。谁知道人家这么能干,你们平安庄大队都沾上光了。”
是沾上光了,还沾了大光,要不爹也不会想让自己嫁到刘家去。原本觉得刘志双已经离过一回婚,这事儿一说就成,谁知道都快拖一年了,还没个回音。要不是今天她正好来姥姥家,还见不着刘志双和夏菊花呢。
当常春芽见到刘志双本人的那一刻,她承认那人长得还行。等他没敢接自己递上的水时,常春芽觉得这人不象主动提出离婚的。再到刘志双毫不犹豫跑开,常春芽心里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自己长的他看不上,还是他觉得自己太主动,不象个安分守己的好姑娘?
跑的远远的刘志双额头浸出一层薄汗——自从孙红梅之后,他对任何主动接近自己的年轻女性都心怀警惕,一点儿也没想到,自己早已经在那位姑娘心里划起涟漪。
还是干活好,干活就有工分挣,亲娘也能给自己好脸看。至于跟年轻姑娘说话的机会,还是留给那些没成过家的傻子们吧,等他们知道女人变脸的速度,就会后悔自己现在的天真了。
刘哲学家志双,现在飞快的爬上牛车,一锹一锹卖力往下铲煤,看的许红翠有点儿心疼:“大姐,志双跟你大老远拉煤回来,咋还让他卸煤呢。满囤他们几个几下就卸完了。”
“这是平安庄的活儿,咋能让满囤他们干呢。”夏菊花分的很清楚:“平安庄又没给满囤他们记工分。”要记也只是记三叔一个人的。
许红翠拉了拉夏菊花的衣袖,让她离人群远一点儿才小声说:“三叔说了,这回烧砖就带满囤他们几个一起。学手艺的时候,不多出点儿力能学成?再说去年我们家的粉条子,不都是志双他们哥俩帮着漏的。”
没等夏菊花答话呢,三叔又凑了过来:“这些煤倒是够你们生产队烧砖了,要想烧瓦的话就差了点儿。”
自己好不容易从红小队把模子找回来,竟然烧不成瓦,夏菊花跟被人把精神头都抽掉了一样,有气无力的说:“那我再想想办法吧。”
挂面厂肯定是指望不上了,还得再去县城。夏菊花突然无比怀念起上辈子,那个随时随地买到想买任何东西的时代,都是都是卖家求着买主,没说拿着钱买不到东西。
“你也别灰心,慢慢想办法。”三叔见自己一句话说完,夏菊花就没了精神,很是自责的劝她。
夏菊花不愿意让老人家为她操心,强打着精神说:“没事儿,三叔你给我算算,得用多少煤才能烧成,还有我们得打多少瓦合适?”
三叔掐着手指头算数的样了,跟算命先生的动作很象,夏菊花和许红翠对视了一眼,都把笑给忍住了,一起等着他的答案。
好在瓦片用的比砖少多了,只要有一吨半煤就足够开窑。听着三叔的这个只要,夏菊花不自觉吸了一口气,三叔又说:“打瓦片也得些工夫,够你找煤了。”四吨都能找来,一吨半不算难事儿吧。
满仓机灵的凑过来:“三爷,你带着我哥看火,我帮着我姑打瓦片吧,要不今天你就教我咋打?”
三爷一脸慈祥的看着满仓:“教,都教。”
许红翠高兴的说:“你们可得好好跟着学,不能惹你三爷生气。”
“还有我,还有我。”夏虎家的满屋、满意听到了,跑着过来拉三爷:“三爷你也教我是吧?”
三爷那边点头,夏菊花却皱起眉头。许红翠见大姑姐皱眉,以为她不愿意这么多孩子一起学,免得耽误平安庄打瓦片,小心的问:“大姐,要是人多的话,就让满囤和满屋一起跟三叔学吧,满仓和满意两个先等等?”
夏菊花摇头说:“我不是觉得学的孩子多,是觉得满仓和满意两个太小了,该上学认几个字。”
自家大姑子有多重视让孩子们认字,许红翠深有体会,可她的难处在于:“我们大队小学只有两老师,都是知青,听说天天不想着咋教书,光想着去公社问招工的事儿。”
就算这样也比平安庄好了知道不?
夏菊花只问:“那他们教孩子不?”
“教。”
“给孩子判作业不?”
“判。”
“那还不让孩子上学,天天让他们在有里干活?”夏菊花很想问问许红翠,她这么看不上的老师,教给孩子的东西,许红翠自己能教吗?
“大姐,过了年我和凤玲就送满仓、满意两个上学去。”看着大姑子越来越皱的眉,许红翠一拍巴掌说:“大姐你都是为了他们好,我知道。”
夏菊花脸上露出笑来:“你们别看现在孩子认字好象没啥用,可你看工厂招工,还有当兵,谁要不认字的?我可能管的多了点儿,就是怕孩子们将来明明有机会,却因为不认字耽误了,那多后悔。”
许红翠见大姑姐笑了,自己也跟着笑:“我们巴不得让大姐管着呢。”大姑姐说少卖余粮,今年家里就没断了粮,说教漏粉儿,现在已经有好些人求到家里,排着队请夏龙他们漏粉儿,说打井,夏家庄今年这么旱都有收成……
不听大姑姐的听谁的?大姑姐管的好、管的妙,最好天天管着夏家才好呢。
夏菊花能听出许红翠的话是发自内心的,脸上更加乐呵,话也多了不少:“等以后你就知道了,这孩子认字和不认字可不一样。”
许红翠一脸认同的点头,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认同的是什么,却知道态该表就得表!表完态的第二件事,就是拉着大姑姐回家吃饭,却被夏菊花拒绝了:“明天我还得上公社去,今天晚上有些事儿就得安排出来。”
许红翠听了很遗憾的跟夏菊花告别,看着夏菊花自如的骑上自行车,羡慕的向赶过来的张凤玲说:“咱们啥时候能活成大姐这样就值了。”
张凤玲觉得有点儿难:“大姐胆子大,哪儿都敢去,跟谁都敢说话,咱们可不行。”
许红翠就有了一个想法:“以前大姐也不这样,我觉得就是她认字之后才变成这样的。刚才大姐跟我说,让满仓和满意两个上学认字去,我说年后就送去,你觉得咋样?”
“送,大姐还能害他们?”张凤玲一点儿没犹豫的说:“说不定将来他们能跟大姐一样,到处都敢去呢。”
同样对夏菊花抱着盲目信任的还有平安庄的社员们,他们见生产队晚上还亮着灯,悄悄一打听才知道是陈秋生和夏菊花在算一年的帐,马上脸上都露出笑容来:“这是要分红了,今年说不定比去年工分值还高呢。”
不是没有悲观的人说:“做梦去吧你。今年生产队连公粮还没交呢,能分多少红。”大家听了虽然不舒服,心里也觉得有道理,一个个看向生产队目光就黯淡了一点儿。
听不得人说夏菊花不好的赵仙枝,站出来看向那个悲观的人:“去年大家的粉是白漏的,猪是白卖的,我们一年编席编蓝子是白编的?”
对哦,刚黯淡下去的眼神重新亮了起来,那个人却嘴硬的说:“漏粉的钱当时就归个人了,生产队一分都没要。”
“对呀,你也知道生产队一分都没要,那要是当时生产队收了,现在是不是能给大家当分红?”张翠萍跟赵仙枝是一条战线上的,嘴皮子同样不让人:“提前把红都分给你们家了还不知足,等真分红的时候你别要。”
“我凭啥不要呢?”悲观主义者强撑着说:“我也跟着编席编蓝子来着。”
“下年你干脆别跟着编了,天天不盼着生产队好,到场院里也得挑事儿。”赵仙枝看了悲观主义者一眼,甩出一句绝杀。
悲观主义者马上闭嘴不说话了。开玩笑,不去场院里编席,就是脱离全平安庄妇女队伍之外,那咋行。
外头的议论,没有让屋里算帐的两个人减慢速度,哪怕原来心里有个大概的数,可要把所有人的工分计进去,把换口粮的工分减出来,工作繁琐还必须集中注意力。
“队长,算出来了,现在每个工分值一毛二。”陈秋生的嗓音都颤了,指着帐本的手微微打着哆嗦。
不能不哆嗦呀,去年算是正常年景,平安庄交了公粮后的工分值才一毛一,今年天这么旱,公粮还没交,一个工分值竟达到了一毛二,这要是交了公粮之后呢?
再说今年夏菊花是让他按每人一千五的工分换口粮,而不是去年的两千。理由是今年粮食减产,大家分的粮食不如往年多。
光这一项,等于每个挣工分的人就多分了六十块钱!要是把这钱平均到工分值里,能达到一毛五、六。
不敢往下想的陈秋生看着夏菊花说:“咱们明天真给大家分红?要是公社突然下通知让交公粮咋办?”
夏菊花觉得两样并不冲突:“就算让交公粮,也有个三天五天让大家准备的时间,咱们又不是没留出来。不过,我觉得今年的公粮,未见得还让交。”
只要区主任有一点儿他在平安庄表现的良心,就不会让受灾严重的农民交公粮。
不知道夏菊花心思的陈秋生有点儿不敢相信:“咱们平安庄的产量,公社都知道了。”
公社知道又咋样。夏菊花觉得这不是个问题:“红星公社不只有平安庄一个生产队。要是因为平安庄有收成,就让全公社都交公粮,张主任还用那么犯愁?”
好吧,谁叫自己没看到张主任犯愁的样子呢。陈秋生觉得自己还是听队长的得了,要不回家怕是得睡院子里——他那个媳妇张翠萍,现在碰到跟队长沾边的事儿,简直没理可讲。
“明天晚上吧,明天我去买麦麸,你去换零钱。对了,提留你留出来了没,没把买麦麸的钱也算进去吧?”
陈秋生连忙否认:“没算进去,提留我也留出来了,还是按去年卖猪后的钱留的,就算今年交了任务猪也不用再提了。”
那就好,那样分到社员手里的钱就是实实在在的。夏菊花算着自己一年的分红,脸上也笑微微——今年她虽然比往年操心的多,可每天都是十个工分,去了换口粮的一千五,还有两千一百个工(按一年三百六十天算),就是二百五十二块钱。
比去年多出一倍!
付出有了回报,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夏菊花回家后就告诉刘志双:“明天你去公社买二斤肉,让你嫂子晚上给咱炖肉吃。”
刘志双不得不提醒亲娘:“娘,我明天还得跟着拉麦麸呢。”他哥现在被派去夏家庄跟着三爷烧砖,生产队有啥活,亲娘先想到的永远是他。
夏菊花一瞪眼:“挂面厂离公社才多远,你装完车骑我自行车去公社不就行了。”
除了点头,刘志双还有问题:“那娘你咋回来?”
“你走了那担子谁挑,我不挑回来它自己能回来?”做好跟挂面厂打最后一次交道的夏菊花,让陈秋生留出了足够买麦麸的钱,准备能多买就多买。牛车不够拉也没事儿,平安庄不缺人,挑回来就行。
“那可不行娘,还是你去买肉吧,我挑麦麸回来。”刘志双可不想让平安庄所有人都指责自己,现在他对自己的定位再明晰不过。
夏菊花不耐烦了:“我要是去买肉,也得去供销社找彩霞,她肯定不让我出肉钱。还是你去吧,人家彩霞过日子也不容易。”
“啊啊。”被王彩凤抱在怀里的乐乐突然叫了两声,把夏菊花的目光吸引过去了:“小坏蛋,是不是知道奶奶要分红,你着急要好东西了?”
王彩凤强笑了一下:“可能是要尿了,现在她尿前知道哼唧了。”
带过好几个孩子的夏菊花,还能听不出孩子要尿和受疼发出的声音不一样?看了看王彩凤的脸,夏菊花只说:“那你给她把尿去吧。”
等王彩凤一走,刘志双来话了:“娘,我咋觉得大嫂象不高兴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