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新兵集结的时候,招兵的同志就发现,平安庄大队的新兵们,一个个除了部队提前发的被褥之外,还拎着一个布包袱,看起来没有多沉,却都鼓溜溜的,不知道装的是啥东西。
夏菊花则轻推了安宝玲一下,小声警告她:“别掉泪了啊,一会儿孩子看见了,也忍不住跟着掉泪,在战友机前多没面子。让人家部队领导看了,还以为咱志/军中离不得娘的软蛋呢。”
欢送的锣鼓已经敲响,新兵们正在列了人登车,他们虽然动作还不统一,可一身崭新军装、还没佩戴帽徽的军帽,已经把他们跟老百姓区分出来。
安宝玲一边在着装统一的队伍里找着儿子的身影,一边抹掉眼泪:“我儿子才不是软蛋呢。”说完冲着已经登车完毕的儿子高喊:“志/军,到了部队好好干,娘等着你立功的消息。”
夏菊花默默退后一步,不想承认自己是跟安宝玲一起来的:电影看多了吧,还等着立功的消息,想让儿子立功你也别这么当着人吵吵出来好不好。
“大娘,我到部队一定好好干,发了津贴就给你邮回来。”过了年才十六的刘志亮,在一群年满十八的新战士里,都快看不见了,可声音还是传了出来,让夏菊花再次上前一步,笑着对挂满横幅的车子摆着手说:
“别惦记家里,津贴你都自己留着,别舍不得花。”
刘志亮还在冲她挥手,车子已经发动了,他最后冲夏菊花喊了一句:“大娘,我会立功回来的。”
行了,知道你是一直跟你三婶住一个院儿了。夏菊花继续冲车子摆手,脸上始终带着笑,直到车子看不到影了,才推着哭成泪人的安宝玲往放自行车的地方走:“快别哭了,你成心让孩子在部队呆得不安心是不是?”
安宝玲抹一把眼泪,抽噎着说:“车走远了我才哭的,志/军看得着的时候,我忍着呢。”说着往四下看了一眼,不满的说:“牛二牤媳妇那个没出息的,当着孩子就掉眼泪,那才是不让孩子安心呢。”
啥叫五十步笑百步,夏菊花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她招呼了平安庄大队来送孩子参军的家属一声,让大家别看了,都回生产队该干啥干啥去。
孩子们能去当兵是好事,与其站在这里哭着想孩子,不如回去把生产搞上去,好让孩子们别惦记家里,拖他们的后腿。
夏菊花的声音很大,不在不行,镇不住那些哭得不能自己的家属们。
正因为她的声音太大,听到的可不止平安庄来送人家属,还有县革委会和武装部的领导们。区主任笑着对齐小叔说:“这个夏大队长,说话越来越有道理了。”
齐小叔心说,你还没见她在我办公室里问事儿的样子呢,不光说话有道理,气势比现在还足呢。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一个妇女同志能管两千多人的大队,还管的井井有条各项指标都有进步,讲不出道理没能气势,早干不下去了。
其实现在夏菊花就有些干不下去,她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十来个知青,一阵阵头疼:“现在刚几月份,你们就要请假回家过年?”还有一个半月近两个月呢,这年过得太早点儿了吧?
打头的知青叫邓春林,算是知青中的领军人物,在李长顺当大队长时,就让他当了知青组长。这人看上去白白净净的书生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完全没有书生的客气:“别的大队知青已经有请假走的了,凭啥我们不能走?”
“就是,我们的公粮也交了,地也平了,早没活儿了,守在这里干啥。”
“要电没电,要自来水没自来水,这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最后一个人的话引起了夏菊花的注意,她看了说话的女孩一眼,似乎是叫郑红兵。郑红兵见夏菊花不看别人唯独看自己,不由有些得意: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当了大队长也没见过电是啥样,不知道自来水咋使吧?
不想夏菊花问的是:“你们家里的电和自来水花钱不?”
郑红兵和知青们都愣了一下,才说:“花钱咋啦,那也得有处花才行。”
“对,有钱还得有处花。”夏菊花十分同意她的观点:“不过有地方花的时候,手里没钱是不是更难受,看着别人大把的花钱,心里不是滋味吧?”
上辈子为啥人都变得那么浮燥,要让夏菊花说,就是消息传播的途径多了,大家都知道哪些地方有钱就能得到更好的享受,拼了命的挤过去,结果去了才发现,自己手里没钱。
于是就急着挣钱,越快越多挣钱越好,心能踏实得下来?不浮燥才怪呢。
邓春林和郑红兵都被说愣了,谁也没想到夏菊花把他们心里最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儿,说得这么透彻。
他们所以想回到城市,的确是想过上便捷的日子。可夏菊花说的没错,一切的便捷,都建立在手里有钱的基础上,眼看着别人花钱,自己却不得不小心计算着兜里那几张可怜的票子的滋味,来的知青都尝过。
“我们为啥没钱,还不是大队当初没把我们分到各生产队去。”郑红兵觉得知青没钱,不是他们自己的原因。
夏菊花笑了:“大队一开始的时候,没把你们分到各生产队吗,是你们嫌各生产队安排的活多、活重,自己闹着要单独成立突击队。李大队长考虑到你们的热情,答应了你们的要求,也单独给你们划出了地方,可你们自己这几年是咋生产的,用我说吗?”
这些知青刚来平安庄大队的时候,李长顺按着上级要求,把他们分散到了各生产队,还让每个生产队专门挑出种地的老把式带他们种地。
可知青们干了不到一年,就嚷嚷着人家不认真教他们,又总是让他们干最苦最累的活儿,是各生产队迫害知青,聚到一起罢工不下地,天天堵着大队部要求自己成立突击队。
一天两天李长顺还给他们讲道理,时间一长李长顺的脾气也上来了。行,让你们成立突击队,给你们自己划出地来折腾去,可按着划出来的亩数,该交的公粮一粒米也别想少交。
自认为取得胜利的知青们,煞有介事的跟李长顺签了保证书,一个个按手印按得那叫一个重,气的李长顺再也不肯多看知青们一眼。
等到第二年开始春耕的时候,知青们才知道自己的天真,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头一年他们只顾着挑老把式的毛病,根本没好好学种地,哪知道啥时候种啥,或者种深种浅?
那一年的突击队的收成可想而知。去了该交的公粮,他们剩下的粮食连夏收都顶不到,还得拿出交公粮换来的钱买粮食吃。可他们过年都回过家,有人向家里显摆自己一年分红充大方的,也有孝顺的想着爹娘不容易、把钱给家里留下的。钱都花出去、给出去了,能买回多少粮来还用问吗?
于是知青们又堵到大队部,想重新分配到各生产队去,李长顺可不惯着他们的毛病——在农村人看来,地就那么多,自己生产队的人没办法,总得养活,城里来的知青却分明是来抢他们的口粮的。
头一年分他们粮食、按工分分红他们还不愿意,那就自己一直硬气干他们的突击队吧。
闹,说平安庄大队迫害知青?那张按了十几个手印的保证书,让李长顺不管面对哪一级知青办,都立于不败之地——不是他迫害知青,而是他一直按着知青的意愿照顾他们呢。
之后几年里,知青们有来有招工走的,可李长顺愣是凭着那张保证书,把知青们排除在了平安庄大队之外。所以平安庄大队的知青跟别的大队知青不一样,存在感是非常低的。
知青里不是没有明白人,他们试图通过自己的劳动,引导别的知青一起融入平安庄大队,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那些明白人就不再出头,干好自己的活后发展一点自己个人爱好,或是抱着书看,不再掺和知青与平安庄大队的拉锯战,暗暗寻找一切能让自己早点离开的机会。
所以别看邓春林一直是知青组长,可走的人里没有他,李长顺更是宁可大队小学没老师办不下去,也不让他当那个民办老师。
对于李长顺把知青排除在平安庄大队之外,夏菊花心里是赞同的,因为她知道对于平安庄大队来说,这些知青就跟北方飞来过冬的候鸟一样,春风一吹来,他们马上会拍拍肩膀飞远,不会回头看一眼曾经栖身的土地。
也因为一直把知青排除在平安庄之外,所以不管是种植新技术还是拖拉机的便利,知青们都没有享受到,划给他们的那块地的产量,远远没法跟别的生产队相比。
至于漏粉之类暗地里进行的副业,知青们更是连风声都听不到。粮食产量上不去,副业一点儿没有,知青们手里能有钱才怪呢。
现在觉得手里没钱,又把平安庄怪上了,开玩笑呢吧?夏菊花自然毫不客气的把郑红兵给怼了回去:对于不会回望的候鸟,客气了还以为别人怕了他。
郑红兵看了领头的邓春林一眼,见他一点说话的意思都没有,心里暗恨,嘴上还挺强硬:“那是给我们划的地不好,咋种都庄稼都长不好,我们有啥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