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手中的是两张拜帖。
一张是小卫相公送来了,说是前不久得了蔡司马的亲笔书法《春日与妹同游兰江帖》,想带着书法来宁王府请李安然一起赏玩。
帖子后面还说起了永安城外护城河堤上柳絮纷飞,像是夏日里下起了鹅毛大雪一般。
“尽随风起如雪飘,落于发间便将路人都染做白首,不知何时能与殿下同游观之。”
李安然:……
她想象了一下漫天的飞絮,美则美矣,但是一想到这些飞絮落在头发上不知要打理多久,就没有什么兴趣了。
于是她把帖子放在一边,拿起边上的狼毫膏了两下,回复道:“女子发重,飞絮白头美则美矣,实在难打理,恕我推辞,虽不得共游汜水提,却可备下茶点,与君共品《春日与妹同游兰江贴》,我有《初雪帖》,亦可以待今冬初雪时邀君共赏。”
虽然不能赴约去看飞絮漫天,但是若是今年冬天下了初雪,我可以请你来看我收藏的蔡司马《初雪贴》。
这样回复之后,李安然便将回帖封好,交给了一边的翠巧:“把这个给阿蓝,让他派人送回卫太傅府上。”
彼时文人墨客之间相互邀请对方观赏字画,吟诗作对,顺便宴饮一番都是常见的事情,大卫相公早些时日和栾雀一起去江南一代办石蜜坊了,如今还没有回来,小卫相公也没有娶亲,所以还是同卫太傅一起住在太傅府中。
翠巧捧着回信道:“喏。”
说到“投其所好”,这个小卫相公倒是找到了正确的方式,被皇帝从小熏陶着,李安然也喜欢书法,不仅喜欢练,还喜欢收集书法大家的名家名作,其中她又尤其喜欢大儒蔡凤的先祖,魏初书法家蔡岑的墨宝。
若是有蔡司马的真迹,李安然是绝对会赴约,或者把所有者请到自己府中一起鉴赏的。
等到翠巧走了,李安然才翻开另外一张拜帖。
严格来说,这张拜帖不是给自己的,而是给荣枯的。
只是荣枯从太学回来之后,似乎有些不太高兴,一双原本很清润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愁雾笼罩。
李安然没有让阿史那真跟着自己,或者是在朝堂上给他某个闲职先安置着,而是将他留在了太学,丢给了元容一起教导。
一来是阿史那真年纪不算大,在李安然看来正好是读书的年纪,应该让他和这些东胡生们好好交流交流。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李安然察觉到荣枯似乎不太高兴。
他对阿史那真那是每一个动作都写着拒绝,偏偏脸上还要不显出来,这就让他显得更加的别扭了。
别别扭扭的,居然意外有些可爱。
李安然以前以为荣枯七情六欲皆不显,他人谤毁、算计,都不能使他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是颗怀着慈悲心的石头,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表现,倒是很新奇。
也让她觉得荣枯,似乎比她想的那样更像个鲜活的人。
她手上的这份拜帖,是送到宁王府,对方想拜见的人,却不是宁王,而是暂居在宁王府的荣枯。
寄来这封拜帖的人,是顺义公的世子李惠。
这个顺义公,原本是西凉王室,西凉王室在王城被攻破之前,因为畏惧李安然的赤旗玄甲军,又害怕落得回鹘王被李安然阵前枭首的结局,所以在最后一刻带着全家老小出来投降,归顺了大周,被李安然带着举家迁到了天京。
皇帝李昌赞美他的识时务,赐他姓李,后者又厚着脸皮,不管李安然在不在,逢年过节都要到宁王府这里来拜见,口呼“阿娘”,李安然虽然脸皮厚,但是也没有厚到这种地步。
顺义公的长子当年跟着回鹘军队一起劫掠大周边境,被李安然砍了头挂在军营示众。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也算是顺义公的杀子仇人,现在他一大把的年纪,还要厚着脸皮管年纪都能当自己女儿的李安然叫“阿娘”——怎么想想都觉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他现在的世子是他的次子,原名叫做哲努,改了李姓之后,他就取了个名字叫做李惠。
顺义公膝下还有一个女儿,原来的名字李安然不记得了,只记得比自己略小两岁,是个明眸皓齿,飞扬骄傲的少女——如今,也该二十有四了。
李安然也知道顺义公这般恭谨,为的其实是有生之年能回到自己的故国西凉去。
偏偏……无论是李安然还是李昌,都不会允许他回到西凉去的,他若是要回去,那也只能用棺材装着他的骸骨回去。
回鹘旧部联合西凉旧部叛乱,即使他人不在西洲,这些人也是打着他的旗号拉起的旧部队伍。
倒是这个世子哲努,几乎从来没有出现在李安然的面前过,这唯一一次送拜帖,却是为了拜见荣枯,这就很有意思了。
李安然思忖了片刻,决定将这个拜帖拿去给荣枯,让他决断自己要不要见见这个哲努。
当她来到别院的时候,正好看到荣枯坐在廊上,双手垂放在膝盖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冥想,她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叫他,却见他睁开眼,一双浅灰褐色的眼睛清澈无尘。
先落入宁王眼中的是他眸子中的笑意,而后才是浅浅上翘的唇角。
“殿下。”
李安然把捏着拜帖的手藏在身后,挑眉:“打扰法师冥想了?”
荣枯摇头:“小僧只是在等薜荔籽晒干的时候,顺便默念一下经文罢了。”
李安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他在廊子边上铺了一床旧苇席,上头一边放着的是从墙上摘下来的薜荔,已经剖开,挖出里面的籽来,就等着晒干。
另外一边则铺着一些刚摘下来的茉莉花。
他边上还放着一盘子凉糕,上头点着一模嫣红,乍一看和观音眉心吉祥痣一般。
再看荣枯客房墙上那些藤萝上结着的薜荔果,矮的已经基本给摘没了。
李安然:……
“法师……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啊。”她摇着手里的拜帖向荣枯走过去,在他边上坐下了,“有东西要给法师。”
荣枯的目光从李安然垂在身前的鬓发一路滑落到她捏着拜帖的手上,过了一会才伸手接过:“殿下为何不梳发髻?”
李安然道:“大夏天的又不外出,梳髻烦死了,专就好披头散发做野人状。”
“自然是随主人便。”荣枯一手捏着拜帖,另一只手单掌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