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承翰最近头挺大的。
一方面根据大殿下的命令,他需要统计在战争之中伤亡的水师官兵数量,并且发下相应的抚恤——这条在威州官员和军中书吏的帮助之下已经做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派发的问题。
另一方面南珠局的第一批珠民所种养的南珠贝就要到收获的季节了,他现在心里完全没有底,万一这珠贝切开来之后,并没有到达预期的效果呢?
再不说这些珠贝的问题,哪怕是现在滞留在威州,说是要调整状态才好面见“大周天圣皇帝”的扶桑使团,也让他烦躁得不行。
“说什么留在威州滞留几天是为了缓解海上风浪劳顿,不至于自己精神萎靡的模样冲撞到圣人——打量我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呢。”文承翰脚不点地忙了一整天,刚回到刺史府给自己倒了一杯暖饮。
两杯甜枣茶下肚,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天不在刺史府,自然不会吩咐府中下人为自己烧水准备甜枣茶,思忖了片刻,便将杯子重重搁在茶几上:“出来。”
翠巧掀起一边的帘子:“殿下要我守在刺史府,有几句话要带给你。”
文承翰道:“有什么话,大殿下直接同下官说便是,为何还要你代为通传。”
翠巧白了他一眼:“殿下要我告诉你,贵为大周刺史,勤俭节约自然是可以当百官楷模的,但是清廉太过,恐有造作之疑,别的不说,下人,侍婢还是多雇几个的好。”
文承翰将手一拱:“下官府中尚无主母,要侍婢何用?殿下不必担忧此事,续之自有计较。”说到这,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过几日就是收南珠的时候了,这批南珠种了快两年,若是要收获,还请殿下莅临南珠局。”
翠巧道:“我自然会告知殿下的。”
只是她嘴上这么说,却依然站在那不动,弄得文承翰忍不住问道:“你到这来到底有什么事?”翠巧是李安然的心腹细作,文承翰不得不多想一些可能性。
——莫非……
“你莫非是为了扶桑使团的事情?”文承翰灵光一闪,恍然大悟,他摇了摇头坐下,“这个扶桑使团,说是留在威州修养,其实我估计还是冲着威州船坊去的,他们在威海那被威州水师痛揍一顿,自然好奇威州的船坊到底是什么模样。”
不然为什么放着更近的澹州不登陆,偏要逆着风,海浪颠簸地在威州登陆?
要知道,扶桑海船现在都还只是使用船帆结构的帆船,能否行驶全靠着那一点顺风,这几日威州海上刮着的是逆风,风浪又大,他们在威州登陆那根本就是博行为。
“威州船坊是重中之重,根本不可能给他们机会去参看。”翠巧道,“还劳烦文刺史看好他们了。”
威州城这样的州府有专门接待来自外邦的使团的驿馆,扶桑使团的成员都被安置在那里。
文承翰在他们来之前,就下令在船厂把手的官兵严防陌生人等入内,但凡在船坊之内工作的船工、书吏等人,进出都要使用官府盖印的特殊名刺。
并且他还颁布法度,告知威州百姓“船坊重地,无关人员随意靠近,鞭四十”,时间一久,百姓自然也就不到船坊那边去了。
文承翰并没有限制扶桑使团成员外出,但是作为败国使臣,称臣纳贡之流,他们敢往船厂的方向跑,文承翰就敢把他们抓起来一个个都鞭四十。
再说了,这些人就算到了天京,把名刺送到鸿胪寺也不一定马上就能见到陛下,毕竟如今的大周刚刚剿灭了东夷,大周西域的那些小国,自然个个都怕得很,只怕现在一个个都在派出使者向陛下送来贺礼以示亲近呢。
扶桑使者在威州耽搁的时间久了,恐怕得至少大半年排不上面见陛下的号。
“那是自然的,”文承翰笑道,“只不过,殿下今日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为何一整天都没瞧见她?”
翠巧道:“殿下的行踪,你也敢问啊?”
文承翰:……
行行行,是他多嘴,是他多嘴。
李安然在从问心寺回威州城的路上,猛打了数个喷嚏,在车辇边上穿着四齿木屐伴着车马徐徐散步前进的荣枯道:“殿下着凉了?”
李安然掀开车辇的窗帘,探出头来:“比起着凉了,我更觉得是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荣枯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又问道:“殿下还打算在威州停留多久?”
李安然道:“这得开春了。”
她现在还不是离开威州的最好时机,大周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现在无论是朝廷还是百姓都想要安安稳稳的过上一到两年的和平日子。
这个时候再掀起战事,民心就会动摇。
不,也许不是一两年,而是三四年。
但是没关系,在这期间还有南州船厂,派遣船队南下婆罗洲之类许多事情摆在台面上等着处理,高昌和丘檀商道的事情,可以暂且放上一放——她有的是时间。
荣枯看她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便知道她又在想事情了,所以不再开口打扰她。
一行人回到刺史府之后,翠巧准备了李安然最喜欢的饮子,在伺候她喝的时候将文承翰说的事情转告给了李安然。
“南珠局?”李安然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摆出一幅恍然的样子来,“我就说我忘了什么事情,原来是在这呆了这么久,我还没去过南珠局。”
她来到威州之后,又是收拾世家,又是兴办船坞,最后还要辅助周立疆打东夷,大事一件接着一件,以至于造访南珠局反倒变成了次要中的次要。
李安然当初要威州作为封地,用的理由是自己喜欢珍珠,事实上这句并不是借口,她作为女子,确实很喜欢这种光泽莹润,浑圆小巧的宝石。
南珠局不仅会筛选,进贡上好的南珠,同时也有大批的工匠在南珠局任职,所以每年进贡的除了未经加工的整颗珍珠,还有大量珍珠制造的金银首饰。
昔年慧贞皇后章氏还在世的时候,这些珍珠首饰一旦送到天京,很快就会变成逢年过节宫中赐给各路诰命夫人的“宫造赐”,这带起贵妇、贵女们追捧珍珠的风气——曾经一度给南珠局带来巨大的采珠压力,至今天京有头有脸的贵妇们都还在追捧个大、浑圆、光泽柔和莹润的南珠。
“也可,翠巧你去告诉续之,我们准备去南珠局看看,到时候也去挑两件好看的南珠首饰。”李安然顿了顿,刚想说“把法师也叫上”,话到嘴边,她却侧着头思忖了一会,“取珠要杀蚌,他不适合,别叫他了。”
翠巧:……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和李安然一起回来的荣枯法师——翠巧跟在李安然身边也有多年了,虽然李安然对待大多数能臣都不吝赞赏,做得实在好的,还有可能收到来自大殿下的吓死人不偿命的甜言蜜语。
但是,这些人都很少能长时间收获来自李安然的关注和体贴,唯有这个荣枯法师,大殿下对他体贴到了让翠巧都觉得酸的地步。
翠巧:酸了酸了,奴酸了。
连自己都觉得酸了,那别人更是酸地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吧。
她这样想着,脚下却不停,径直去回复文承翰了。
至于南珠局那天,却有些事情出乎了文承翰的意料——这么说呢,他们刚出门,准备坐车前往南珠局,那些扶桑使臣便送来了名刺,说是想要求见文承翰。
表面上虽然是求见文承翰,但是挑这个时候送上名刺,恐怕还是为了见大殿下。
李安然摆弄了一下手上的名刺,随手把东西放在了案上:“之前怎么定的,现在还怎么做,名刺推掉,这些人在见到阿耶之前,我不能先见。”
他们是作为降国来求见大周皇帝的,手上拿的是给皇帝的国书,李安然很清楚有些事情是她不能越过的雷池,即使对方选择现在在这个时候来见自己,只是为了能给自己这一趟出使之旅多增加一点筹码罢了。
文承翰心知肚明,连忙差遣下人把名刺还了,一行人还是往南珠局去。
南珠局的场地上已经堆满了捞出来的大珠贝,南珠珠贝和北珠不一样,一个珠贝至多也就能产出一到两颗,换做以前野采捕捞的时候,可能百十来个个大小相当的珠贝里,也见不到几个圆整无瑕的大货。
如今换做人为将作“种”的小颗圆碎蚌壳放进去,也不知效果会不会有文承翰给李安然看的那几个那么好。
想到这里,站在边上看采珠女和珠民们开蚌取珍珠的李安然也跟着觉得自己的双手沁出汗来。
“有珍珠!正圆的!”
“这个也收获了!”
惊喜的声音此起彼伏,宣告着第一批被打开的珠贝里蕴含着的好消息。
连李安然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
最终三批珠贝,大约是第一次采用人工培育的方法,除去种植方法不当死了的一小批,再因为无法控制珍珠表面是否有瑕疵而筛选出来一批不能用的,相比之下正圆的南珠产量比起往年多了五倍。
可以用大丰收来形容了。
李安然笑着转头对文承翰道:“这倒是让我安下心来了。”她扭头看着那些捧着珍珠满脸喜悦的珠民,又道,“珍珠产量既然上去了,也是时候让南珠局的工匠们照着大秦、贵霜一带的制式改良一批珍珠饰品了。”
西域商道上的小国每年进贡的贡品之中,偶尔也会有成色相当不错的珍珠制品,佛教更是将珍珠当做宝物,可见这东西无论东西都是稀罕物件——有谁会不喜欢美好的东西呢?
仿造西域的制式,编织设计诸如项链、手钏、珍珠冠一类的东西,就算不是拿来做生意的,哪怕到时候用来赏赐外邦的使臣呢?
想到这里,李安然忍不住感叹:“想出这个法子的人,真应当厚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