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之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合香味。一缕一缕轻烟从黄铜香炉里飘逸出来,散入暖阁。
荣枯坐在皇帝的对面,他手持黑子,在短暂的思忖之后落下了一子。
皇帝手持白子,他的手边放着一个富丽堂皇的花丝编金镶五彩宝石手镯,上头的图案是一只叼花凤,就在荣枯遵皇命来宫中陪他下棋的时候,皇帝突然提出拿这只镯子做注,和自己下一盘棋,若是胜了,这镯子就赐给他。
荣枯一开始还是拒绝了皇帝:“这镯子虽然精美,对于小僧来说却是身外之物,更何况乃是出家人的戒律之一,小僧不敢沾染。”
皇帝一只手握住棋篓子里晶莹剔透的白子,正把玩出一阵刷拉刷拉的声音,听到荣枯这么说,便道:“输了朕要你命。”
荣枯:……
皇帝毕竟是皇帝,多年在这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坐着,加上早年征战沙场一身煞气,他这么抬眼看别人的时候,就会让人觉得自己身上平白起了一身白毛汗。
——这种感觉和李安然差不多,只是皇帝因为更年长的关系,更多了一分阴沉感,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仿佛苍穹之中的一只鹰,用那双无处不能俯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你。
荣枯沉默了一瞬,还是在皇帝前面坐下了,伸手从棋篓子里拿了几枚棋子,一并放到了棋盘上,他拿了三枚,皇帝则松开手,露出了四枚白棋,李昌手中的棋数更多,自然是皇帝先下一子。
一般来说,被李昌请来陪自己下棋的臣子都会先让皇帝下,随后自己再下,从来没有和荣枯这样遵循猜先的规矩。
不过皇帝也不甚在意这种“僭越”,毕竟在他眼里,眼前这人僭越的事情多了,下棋猜先这根本就是小事。
越是靠近元日,天京下雪的日子就会逐渐变少,这个时候却往往是天京最冷的时候,皇帝在暖阁之中,四周都是燃着上好的木炭取暖,身上穿着常服自然不会太厚,荣枯则不同,他身上还是穿着较厚的僧袍,在暖阁里呆了一会人便有些热。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时不时抬起手擦汗的和尚,开口道:“要么法师去换一身单薄一些的衣裳来吧。”
荣枯道:“小僧出来的匆忙,没有带上用来换的僧袍。”
皇帝落下一子,封住了荣枯一片黑子:“朕可以差人去取件身形和法师差不多的常服来。”
荣枯则拒绝道:“小僧是出家人,”他没有看皇帝的脸色,只是思忖着棋盘上的破局之法——李安然是个下棋不算步数的臭棋篓子,皇帝却是个棋艺精妙,谋算老练的棋手,荣枯并不能确定皇帝所说的那句“你输了我就要你的命”是真是假,他只能应战,“照理来说,不能在身着常服。”
皇帝被他的态度给噎了一下,顿时一阵火气往上涌,他满脸阴沉地瞥了一眼眼前的荣枯,心想着你这和尚更大的戒都破了,怎么还有脸说着这不要那不要,这是戒那是戒的。
像是感应到皇上的怨气一样,荣枯落下一枚黑子,抬起头来,他似乎并不在乎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大周最尊贵的存在,只是温和谦恭得等着他作为博弈的对手,再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李昌释放杀气无果,于是便低下头去继续钻研棋局。
边上伺候着的黄门一个个都跟西风里的鹌鹑一样,缩着脖子,将云扫搭在臂弯上,一声不响,连看也不敢看一眼僧人和皇帝之间的棋局博弈。
棋盘之上,黑白疆域攻杀无声,却奇险无比,恰荣枯落下关键一子的时候,皇帝开口道:“你和我家狻猊儿,谁先露的意?”
荣枯被他问得手一歪,落在了一步臭棋上。
荣枯:……
这叫他怎么说,是您的宝贝狻猊儿先动的手?
只是皇帝问了,他又不能不回答,便双手合十道:“贫僧不解陛下之意。”
皇帝:……
李昌心里又憋了一口气,低头开始转白棋棋路为攻势,荣枯因为刚刚下了一步臭棋的关系,此刻黑棋吃紧,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
两人皆是对弈不语,以至于一时间,暖阁内外唯有吁吁东风作响之声。
大约一炷香之后,皇帝叹了一口气:“怎么会是和局呢?”他落下最后一子之后,心中已经默默吧棋盘上的黑白疆域数过了三、四遍,每一遍是“平”,竟然连半子都不差。
他有些遗憾的瞟了一眼和尚光秃秃的脑袋,却发现此刻他脸上,脖颈上都已经汗湿,也不知道是因为暖阁之中热,还是因为后半句下得实在艰辛。
只是他面上不显出来,依旧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这生死一局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皇帝命令边上的黄门撤去棋子,不一会又端上来两个瓷碗,皇帝那一边依然是素来喝惯了的
羊奶羹,荣枯这边却是冰酪饮,皇帝看他汗流浃背,便又一次问他:“法师,还是换常服吧。”
此刻,荣枯也总算听出了皇帝的话里有话,双手合十道:“这身僧衣穿太久了,换不了常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