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雨终于来了。
从半夜雨点就开始沉重而密集地从天上落下,褚若拙本来就没睡好,迷迷糊糊听到雨敲屋顶瓦片,醒了过来,躺在床上,听着风在远处呼啸着,就像无数灾难纪录片里头演绎的,大自然的伟力,不可抗拒,排山倒海,将海面席卷,摧毁所到之处的一切。
因此这些,会被敬畏的人们在合同上变成“不可抗力”。
白天被冲淡的压力再次涌上了心头。
他忍不住会想象着自己那些已经结了累累香蕉的香蕉地,在这摧毁一切的飓风中被连根拔起,毁灭成齑粉。
祖父的失望,父母的冷淡,堂兄弟们的耻笑。
自己活了几十年,就仿佛一场笑话,一无是处,废物的一生,连最简单的合同都没有审核,这甚至不需要一个专业律师,只需要自己过目一次就行了——而自己那时候在做什么?
章柏……看他一切都非常熟练专业,又一再保证没问题,地里的确欣欣向荣长起来了香蕉树。那些超市等等大的采购商,都是自己费尽心思去找的,小时候喊着叔叔伯伯,他去找的时候人家看在褚家份上也都痛快签了约。
当时章柏兴奋得不得了,两眼亮晶晶看着他,崇拜极了:“褚家果然不一样,我是遇到贵人了!我能把我爸欠的债全还了!今后哥你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我家妞妞到时候认你为干爹行不?您是我们全家的贵人啊!”
他陶醉在那种施予和救赎的喜悦中,加上所有事情都很顺利,叔叔伯伯们甚至还有些亲自打了电话来夸他这项目有前途,他飘飘然地沉浸在未来丰收的期待。
当时章柏也是满怀憧憬地和他谋划着未来,有了钱要怎么做大,他打算在哪里买房子,买什么车,孩子将来读什么学校,学区怎么怎么样……
为何在关键时刻,却忽然提出来移民?拿了分红,还忽然失联。
一闪念在他脑中闪现,但最后还是苦笑了声,怪别人有用吗?这明明是自己的问题,合同还都是自己签的,没认真看算谁的责任?
这百念丛生起来,他越发辗转反侧,听着外面雷霆交加,狂风大作,心里也被这风吹得哗啦啦地凉了。
一时悲愤,一时怨怼,一时恨自己,然后这时候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咕叫起来。
这几天白天吃得都少,晚上睡不着,肚子终于扛不住,造反起来,饥饿一旦意识到,便排山倒海,摧毁了他的所有意志。
他翻身下床,穿着睡衣短裤,推开门,看了眼外面风雨交加湿漉漉的菜地,万千雨箭中,对面厨房的灯微微亮着一点,似是鱼缸里的灯,便想着先去冰箱找找看还有没有点青团粽子之类的——他记得今天见过微波炉,他只会用那个,嗯,实在不行鸡蛋也行,至少在国外他学会了用微波炉做最简单的水蒸蛋。
他关好门,从门廊下走过,忽然发现这是个很好的回形的院子,即便是下雨,也可以在门廊下走入每一个房间、厨房而不需要打伞。
这房子倒是造得别有匠心,比一般乡村里头随便建的小楼小院不一样。
他胡思乱想着,走到了厨房,还没有进门,就已经闻到了一股夺人心魄摧枯拉朽的香味。
他狠狠吞了一口口水,瞬间整个人精神一振,走进厨房内,果然看到那巨大的鱼缸墙前,一个高大身影正弯着腰看着里头的鱼,他大喜道:“你也没睡?正好正好!肚子饿死了,本来不想打扰你,没想到你刚好没睡,你在做什么好吃的?好香!猪肉吗?”
禤晓冬回头看到他笑了:“只是在榨猪油而已,想着明天做包子,掺点猪油进去和面,包子会特别蓬松雪白的,味道也好。”
垂涎欲滴的褚若拙已自己走过去揭开锅盖,那股属于猪油的浓香再次涌出来,他忙不迭道:“我爱吃猪油渣,就让我吃一些吧,撒点椒盐就行!”
禤晓冬看他这样猴急,笑着过来拿了粗瓷碗和筷子,果然在油锅里头捡了几块半肥瘦的,炸得焦黄的,然后从橱柜上拿了盒椒盐撒上去:“我以为你们爱吃甜口的?而且你家境这么好,也吃过猪油渣?”
褚若拙笑道:“你不懂,我家从前穷过的,我家老爷子坐过牢,被人举报污蔑,说他职务侵占,侵吞资产,查了好些年,一直被羁押着,审了好多次,后来换了主官,重审过,细细分剖,还了他清白,只是一些操作不合规——合规就做不成事了!后来他减刑出狱后,又扯了许多年,才算还回了我家的资产。小时候我爷爷刚出狱,家里全家都挤在个小小的院子里。”
他也不怕热,几口便吃了好几块油渣,肚子那股饥火才算压了下去。他继续陷入了会议中:“那院子特别小,只能和叔叔伯伯们大伙儿一起吃,大人经常就这样熬猪油,满院子飘香,我当时还小,可馋了,其他人都喜欢甜的,只有我喜欢咸的,大人一般就不会单为我一个人做咸的,只有老爷子经常单独让人做咸的,然后叫我吃,哎。”
禤晓冬点头:“老爷子待你是很不错。”
褚若拙感慨:“他坐牢那时候,老太太闹着要离婚,就离婚了,后来老爷子出来又续娶,是个老师,脾气不错,还生了个小姑姑,比我年岁还小,那时候穷困,叔叔伯伯们不高兴,整天院子里都是骂声。再后来,国家返还资产了,奶奶又病重,双腿走不了了,需要人照顾,老爷子发话,我爹娘他们又把奶奶给接回来了——所以家里就有了两位老太太,各有儿女,虽然分开住,但关系密切,哎。”
禤晓冬打开冰箱,拎了几个西红柿出来:“你家老爷子是个重情义的,给你做个鸭血粉丝吧?傍晚杀鸭留下的鸭血还在,做包子用的肉馅也可以用来打汤,嗯,还有酸萝卜,这三更半夜的,那猪油你吃一点儿就行了,别吃太多不消化。”
褚若拙道:“对,老爷子就是仁义人,才被兄弟给坑进牢里去了,出来了还是抱着我说,得做仁义人儿,心不亏……粉丝可以,不会太麻烦吧?你怎么这么晚也没睡?”
禤晓冬道:“养的红龙产卵了,得护一护,红龙性子烈,得小心。”他熟练地切鸭血成片,开了锅,葱姜青蒜炝锅后把鸭血、肉末放入内翻炒了一会儿,倒了一碟酸萝卜进去,那股特有的酸香味瞬间就爆发出来了。
褚若拙垂涎欲滴道:“啊,这能养红龙还繁殖的人可不多,你算真有本事,据说这红龙兴家旺运,要不,你卖我一只吧,若是这一劫能过了,我一定好好养着这条鱼。”
禤晓冬往锅里麻利地撒上胡椒粉,拿了瓶“冷泉”倒入锅里,等水开后加入粉丝,笑道:“可以啊,给你个优惠价,八万,我给你挑一只颜色最好的。”
褚若拙吸了吸口水:“看来你日子过得真不错,不过这鱼不是都卖几十万吗?好的品相我听说能上百万,你卖这么便宜亏了吧。”
禤晓冬道:“都是熟的鱼贩子来找我买去了再卖给外边客人,省心,一般都卖十八万一尾,一年也就买几尾罢了,卖出价格太高了,客人事多,三天两头找你去给鱼治病挪缸,打电话问你颜色不对了怎么办,很烦的。”
褚若拙笑了:“你这是提前堵我嘴呢,怕我过后来烦你?我算知道了,你是真爱清静。”
禤晓冬一笑:“实话给您说,为了倒手来和我买鱼的鱼贩子们,是冲着利润去的,我这价格也不贵,就算鱼没养好,也不来烦我,为了气运来和我买鱼的客人,那就太紧张了,鱼没精神了,鱼掉鳞了,鱼不吃食了,天天来烦我,仿佛那鱼真的就绑着他的气运一般,这种客人我是最怕的,万一嘎嘣一下死了,就如丧考妣一般,忒没趣了,鱼就是鱼,红龙性子烈,养熟了很好养的,鱼没养好就一个原因,没用心罢了。”
他将锅里烧好的鸭血粉丝汤倒在汤碗,撒上香菜,盛了出来放在桌上,热腾腾的鲜香味扑面而来。
褚若拙深吸一口气,拿了筷子开吃,酸辣鲜美的粉丝汤滑入胃中,鸭血软嫩,肉味酸辣入味,汤里胡椒味暖洋洋的。远处仍然台风肆虐,被抚平熨帖的胃却让褚若拙放松了下来,他看向禤晓冬卷着亚麻衬衣袖子,露出了结实的小臂,正专注往鱼缸里添加着什么,鱼缸里透出来的微微晃动的光照在侧脸轮廓上,显得分外英俊。
他眯起眼睛,放松地往后靠在靠背椅上,心里十分可惜道,这样好看打眼的相貌,若是真的和自己去了碧菩会所,怕是不到一个月就能被富婆看上呢,所以倒是在这乡村里清静,他一边想一边和他说话:“好好帮我挑一只呀,打算给我哪一只?”
禤晓冬转眼看了他一眼,笑道:“玻璃火炬吧,这只养得最好。”
褚若拙听这名字就知道颜色一定很鲜亮,连忙道:“那价格我还是给你让一让吧,不能白占了你便宜,我给你二十万吧。”
禤晓冬忍不住笑了:“本来挺为你担心的。”还有心情买鱼,看来富家子弟底蕴到底不同,别人孤注一掷的,这时候怕是都崩溃了。
褚若拙擦了擦脸,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想我们这纨绔子弟,几百上千万的亏,还能一掷千金买鱼,丝毫没放在心上吧?”
禤晓冬道:“并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想来你家长辈既然是给你们试试手锻炼,自然是赔得起的,能学到东西就好了。”
褚若拙低声道:“亏的钱确实伤筋动骨不了,只是那股劲儿没了,你懂吧?那股气一散,我觉得我不会再有那心气了。”
他笑得带了些嘲讽:“以后可能就安心做纨绔少爷,花天酒地吧——你可能不知道,咱们这种家庭,倒是一直有句话,不怕浪荡,吃喝玩乐,豪车美酒,再败家也有限,倒是怕那些志大才疏非要拿着家里的资产非要去创业的,往往一败涂地几辈子攒下来都不够败的。”
“我家里,躺着吃喝玩乐是不愁的,如今看着,我的确就是那志大才疏这一挂的,倒是该有自知之明了,有福之人不用忙。”他苦涩笑了声。
禤晓冬从冰箱里拿了一盒奶出来倒杯子里,放微波炉里头热了热,拿出来给他,温声道:“早点休息吧,成不成,明天去地里看看就好了,都说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兴许什么事都没有,便是时运不济,明年重整旗鼓再来就好了。”
褚若拙将那温牛奶一饮而尽:“妈的,老子当年去城,都没这么刺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