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怀生一步步迈上台阶。
他也曾这样走过另一个神祇的阶下,净慈庵那条石阶很窄很陡,但那时蔺怀生身旁有人会护他;此刻通往祭台的这条路修得平稳阔气,蔺怀生一个人却走得很慢。
他终于来到了祭台上,可风景无异,无非是好好地将两件衣服看清楚。两件衣服崭新,并无血迹。被血祭庇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当做替身挡灾的衣服自然也跟着改,无论哪一套,都是按着蔺怀生的身形裁的。爱子心切的西靖王夫妇早已辞世,日复一日陪伴蔺怀生长大的只有闻人樾。
蔺怀生指着祭台上摆放的衣物,问:“所以你今日带我来这,甚至有意让我换上男子的装束,只是为了现在和我说这些?”
闻人樾双唇微张,似要启语,但蔺怀生毫不留情地打断。
“闻人樾,我让你做什么,而你在做什么?”
他抓起两套衣物,在闻人樾的目光中扔在地上,脚尖用力地碾了上去。
闻人樾的脸色顷刻间白了:“不……”在闻人樾选择说真话时,他就料想了可能有的后果。可蔺怀生不再被他轻易地掌控,甚至反过来掌控他了。闻人樾开始变得无用,现在连猜生生的心思都会落空。
“你和我说当年的真相,再随便摆出两套衣裳,我应该对阿樾感恩戴德了。原来最后背刺西靖王府一刀的,是我的未婚夫。他把我接走,看我寄人篱下日夜睡不安稳,看我对他年少时错付信任依恋,却只不过是对宠物一般漫不经心。等到阿樾发现我的秘密后,会不会有过嘲弄,笑世上原来有人这辈子都还没有机会堂堂正正以真模样示人,还和女子一般许了婚事。”
“阿樾,你执意娶我,原来是想羞辱我么?”
高台之上,蔺怀生的言语一句句化作尖刃,直捅闻人樾心头,逼得闻人樾受不住得步步倒退,判他不配踩在这座祭台上。
“不是……”
蔺怀生就笃定道:“你知道我害怕、我不愿意,你什么都知道,但你还是步步相逼。西靖王府不在,蔺怀生微不足道,但你仍然愿意赔上自己,两败俱伤娶一个男人为妻。我和西靖王府就这样让闻人宰辅痛恨?”
“可是阿樾,当初我父亲说要为我招婿时,他有无数寒门子弟可选,不是非你不可。他把条件明明白白摆在那,是你贪慕权势,想借王府一步青云,我父亲、西靖王府没有亏欠过你。”
一切顺理成章了。越出身卑微,越自诩傲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和一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小丫头”定亲,实在荒唐屈辱。宦海明枪暗箭,一定会有闲言碎语,嘲笑他一个男人也卖身求荣。闻人樾睚眦必报,这句话在心里记了无数年。
蔺怀生一句话落尾。
“闻人樾,你真让我恶心。”
他说得很重,他也本可以不说这些话,那个过早离开庇佑的小郡主不会知道得透彻,这些是蔺怀生得出的判断。但一个副本一个世界,蔺怀生也难免情不自禁,他也会有愤怒。只说完后,他很快克制,意识到自己到底不是西靖王府的蔺怀生,面前更不是忘恩负义的闻人樾。可对方比他更投情,就轻易被蔺怀生摧毁。
闻人樾因蔺怀生而变得了无生气,他好像不会说话了,半晌后,才干瘪地挤出一句话。
“生生,你可以打我罚我……”
蔺怀生别过脸,拒绝了。
“不。我不会打你了,你不值得我再浪费一点感情。姐姐说的不错,你就是个小人。”
闻人樾笑了笑,无限寥落。
可这些都是真的,他一句也无可辩驳。
他曾经怀揣卑劣的心思,认为他延续西靖王府守着蔺怀生身世的秘密,就会让这个只能穿着裙装的孩子属于他,他急切地要成亲,罔顾世俗礼法,又想用世俗礼法困住蔺怀生。他的确是小人。
小人不配鉴情意。
他转身说其他。
“在我意识到这个祭台的用途后,我和蔺其姝做了一个交易。”
“我要了她的血,而我帮她查王府冤案的真相。”
“因为西靖王府一事,我受到皇帝赏识,后来又觉得需要寒门来制衡世家,我被迅速提拔,走进权力中心,逐步有能力查到当年秘辛。”
“当初皇帝截获一封密信,是西南地方军的统领霍无心的亲笔。西靖王封王之后迎娶了公主,之后便在京城建府。霍无心西南起兵叛乱,而他曾是西靖王的下属,皇帝怀疑两人仍有联络,更疑心西靖王才是真正的叛军首领,之后再查到这间密室,当即便杀了西靖王夫妇。”
闻人樾垂首:“当年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已无从得知,但你姐姐笃定王府是受到牵连。”
“也许,姐姐真的查到了。”
蔺怀生说道。
“她不仅查到当年是你将这间密室巨细无遗地上禀,还隐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
闻人樾苦笑承认:“……是。蔺其姝忽然断了书信,不愿再给我今年的血。我人在京中分身乏术,数次催促未果后,便想用成亲一事逼她来京。”
蔺怀生点点头,表示明了。
“阿樾,你看,世上无负有心人,我姐姐哪怕身在一间小小的庵庙,她也远比你查到的要多得多。你说难以查证,不过是不尽心的借口。”
蔺怀生又接着说。
“但我却不比你好上多少。”
“我在这世上丢了最后一位亲人后,我才知道我这一条命来得这样鲜血淋淋。”
闻人樾听不得蔺怀生这样自贱。他双眼充血猩红,用了无数克制,才能在蔺怀生面前勉强有一点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