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蔺怀生始终清楚真实和虚假的边界。
他不否定这种类似于“因戏结缘”的感情,但起码应该有真实的灵魂在共鸣,而不是永远披着角色的皮囊说言不由衷的话。
河神看出蔺怀生潜在的冷漠,知道过犹不及,便不再就此和蔺怀生讨论。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锋芒。过了一会,食肉的村民们也偃旗息鼓,当火堆熄灭,菩萨庙的各个角落相继沉默。当夜,大家各怀心事入睡。这时候众人又都心照不宣,怀着诡异的默契,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主动打扰蔺怀生。
蔺怀生睡得很浅,加上当前副本作为神明本就无需休憩,几乎是异样突显之时,蔺怀生就睁开了眼。
他和河神第一时间看到了情况。
那些吃了羊肉的村民在地板上蠕动。他们身上很痒,每一个人翻滚间都像正在难受蜕皮的蛇,只不过蛇蜕的是皮,这些人蜕的是肉块。哪怕没有淋雨,他们身上依然出现了和白天那些村民相同的症状。一切直指那只仿佛自投罗网的羊,名义上的温顺实则是陷阱。
这些张大的口腔中重复而机械地吐露相同的呢喃,好痛,好痛啊,逐渐变得大声,变成像咒文一样的经唱,所有的玩家都被吵醒了。
满地都是散落的肉块,血顺着地砖的缝隙四处流淌,神明庙宇成了修罗场。这些依稀还能辨认出一点人的模样的东西在地上爬着,全部都在念“好痛”,但他们的手却不断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撕下肉块再往四周抛去,后来,指缝里堆积满了屑肉,有损它们撕扯的力道,这些似人非人的东西就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骨,而后已经如骨头一般的指甲在地板上反复削尖、打磨,发出刺耳牙酸的尖声。
“呕……!”
忍饿了一个晚上的赵游好不容易才睡着,这会什么都没吃就先吐了。
“操操操——!”吐完酸水的赵游语言中枢失调,骂了一连串的脏话,而其他人虽然没吐,脸色却并不比他好多少。白天虽然已经亲眼见过一次,但数量差异造成的场面效果在此时尤为明显。
“是那只羊!”
汪旸顷刻间判定。
赵游叫道:“别的都别说,看人!你快被抓到裤脚了!”
场面堪称混乱。对于这些已经变成怪物的村民而言,剩下的正常人似乎是他们猎食的对象,尽管行动缓慢,但依然朝着四个人类手脚并用地爬去。赵游一边躲,一边哇哇叫,说有没有可能像丧失病一样被抓到就要感染,越紧张话篓子里的话倒得越多,蔺怀生几乎都快听不清了。赵游说话的内容是蔺怀生所全然不知的,而人在危急中很难保持绝对的镇静,蔺怀生只能猜测这是玩家赵游原本所处的真实世界中存在的东西。
“菩萨,救命救命!”
赵游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他附近,两个人差不多高,也许赵游还要再高一些,赵游吓得扑在蔺怀生身上的时候就好像一只直立的萨摩耶扑怀。蔺怀生被吵得实在头痛,把人往身后一拨,灵动的披帛顿时绷直如剑,横扫迎面而来的人骨怪物。
赵游如一个大型挂件扒在蔺怀生肩头,打架不行,就力图助威很行。
“菩萨,你是我永远的神,我现在就想信奉你——”
怎么还越来越能说了。另一侧的披帛围着赵游的脑袋绕了两圈,把这张喋喋不休影响菩萨发挥的嘴巴人工封口。
赵游唔唔地发了一会声,见蔺怀生无心理睬他,顿时安静了下来。暗色的数据流也钻过这个皮囊,在貌似天真的眼眶中留下一瞬蛛丝马迹。
蔺怀生飞身前去,正和河神一起击退怪物。哪怕依旧是难以自保的泥身,他也从来选择主动出击而不是龟缩畏惧。祂剩余的思绪一同来附和,用洋溢之情和赵游一同赞美蔺怀生的锋锐,情绪汹涌的高峰,赵游攥紧了捂在嘴上的披帛。披帛只是受菩萨控制的死物,但它松了一点口子,缠得没那么紧,赵游就牵强也要当做蔺怀生的温柔。
蚂蚁也能咬死象,何况变成人骨的村民远比蚂蚁棘手多了。一层层的血泼在垂帐上,形成斑驳的纹路,神明大开杀戒,手段只会更加凶残。村民们被菩萨幻化出的绳子各个五花大绑,附着残肉的空洞眼眶不死心地瞪着两位神明,然后被河神逼出那些可怕的雨水。
这些如病变般的黑骨正上演诡异的场面。明明他们自身都已经没剩下几块肉,竟然反而还在作呕,根本吐不出什么东西,而满地的碎肉内脏却逐渐长回他们身上,他们重新有了人的模样,但呕吐的症状依然不止。
汪旸拧眉道:“和白天那会不太一样。”
蔺怀生说:“再等等。”
六双眼睛一同注视着这场反胃的默剧,更有五双眼睛、一双眼睛、无数双眼睛悄然转移了聚焦的方向。蔺怀生默默等待着,直到这些已经恢复过来的村民呕出第一口混杂着羊血的生肉。蔺怀生有一种意料之中的得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