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宋皎去了程府。
颜文语因为三姑娘寻死觅活,已然回了颜家,程府的下人看见宋皎来到,一个个脸上堆笑,忙小跑着迎上来。
自从京内传出程子励出事的消息,素来跟程府有往来的朝臣们也日渐绝迹,只有宋皎,徐广陵等几个亲近心腹还时常过来。
尤其是宋皎,她是程残阳的关门弟子,颜文语青眼的人,她自个儿性格又好,人物出色,程府上下都乐意见着她。
此时门口的家奴笑哈哈地替她把驴子牵住了:“宋大人,您来了!”
宋皎从驴背上滑下来,看他摇头晃脑地跟自己的驴子似的:“你怎么这么高兴?”
那家奴道:“哪里是高兴,不过是闷了这两三天,总没有一件令人喜欢的事儿,好不容易看到您来了,这才能笑一笑。”
小缺从驴背上把两样点心取了下来,说道:“你是不是笑话我主子骑着驴过来呢?”
另一个家奴帮着把点心接了过去,道:“这话说的,我们是欢喜宋侍御的人品,又不是看他骑驴骑马,何况先前那些乘着八抬大轿来的大人们还有呢,现在统统不见了踪影,要叫我们再见着,别指望给他们一点笑模样。”
起先那个不愿叫他多抱怨给宋皎听,便打岔道:“宋大人,你来就来,怎么还拿东西?”
宋皎说道:“听说老师病了,不知情形怎么样?”
说话间又有几个下仆听闻她来了,有的忙着跑到里间报信,有的便也跑出来,几个人簇拥着宋皎进了门,竟是且说且陪地把她送进了内宅。
里头的丫鬟闻讯出来接了宋皎,因说道:“我们太太昨儿就回了颜府,本来说当天就回来,谁知昨夜派人说事情耽搁了,也不知今儿几时回。”
宋皎心想,颜文语恐怕是因为豫王要娶亲的那件事耽搁了吧,却并不提,只道:“不打紧,我是来探望你们老爷的。”
丫鬟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有些忧愁之色。
宋皎忙问:“怎么了?”
那丫鬟悄悄地问:“宋大人,我多嘴问一句话,我们公子真的……真的现在在诏狱里吗?”
宋皎一窒,摇头道:“不是。”
她是在大理寺见着程子励的,并非诏狱,所以这个应该也算不得扯谎。
“不在哪儿?”丫鬟眼睛一亮:“这么说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公子并没有犯事?”
宋皎勉强笑了笑:“这个还不怎么知道,回头我得再细细打探打探。”
既然如今朝廷没有下判决,那么一切说法便算不得数,宋皎是这样想的。
她极愿意不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而宁肯一切往有光的地方看。
丫鬟幽幽地叹了口气:“阿弥陀佛,但愿公子没有事,我们老爷这病症,多是因为公子起的呢。”
她嘀咕了这句,又抱歉地对宋皎道:“宋大人,您见谅,只是您是老爷的弟子,是他贴心的人,这些日子又没有个能说话的人来……一时我就多嘴了,若给夫人知道,恐怕又不饶了。”
宋皎笑道:“你是为了老师着想,我当然不会怪罪,你放心,你们夫人不会知道的。”
丫鬟感激地向着她笑笑:“宋大人,如果我们老爷多几个像是您这样的弟子,他兴许也不会生什么病了。”
宋皎则有些惭愧的笑笑,以前她总觉着,只要跟着程残阳,跟着豫王,做点儿她稍微力所能及的事,总之不愧良心,混混度日就行了,也没想过要努力往上爬。
直到现在她却又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就连去见程子励,都要绕个弯子。
一直以来挡在她身前的都是程残阳跟豫王,而她为程残阳所做的却极有限。
但宋皎更怕的是,假如程子励的事情判定了,那老师该怎么面对这个结局,若这把年纪没了独生儿子,声名尽毁,她简直不敢细想。
内室有一股苦涩的药香气弥漫,程残阳已经知道宋皎来到,从榻上坐了起来。
他身上披了件外赏,扶着丫鬟的手缓步往外走。
宋皎见状,忙上前亲自扶住:“不是说在静卧么?好好地为何下来了。”
程残阳道:“没病到那地步,不必担心。你怎么这一早就来了?”
宋皎从小缺手中接了点心过来:“连日没来了,心里实在惦念着您。”
程残阳哈哈一笑,回头看着那几包点心:“这香味……你买了定胜糕?”
宋皎道:“定胜糕,栗子糕,还有一包枣泥山药糕,都是喜福斋里新鲜做好的。”
小缺在外头正要走,闻言回头道:“程大人,主子可是天不亮就去排队等了,这是今儿头一份!您老有口福了。”
宋皎笑道:“多嘴。”
程残阳连连摆手,又对宋皎道:“你还知道我喜欢这一口。”
宋皎扶着他在桌边落座,道:“您曾说过,品过的江南细点里,喜福斋是做的最合您口味的。”
她把面前的糕点打开,外头丫鬟早端了两盏清茶进来。
程残阳拈了一块定胜糕吃了口,甜而不腻,齿颊沁香,他含笑点头,慢慢地将一整块糕都吃了,宋皎又伺候喝了半杯茶。
丫鬟趁机送了药进来,道:“老爷原先不肯吃早饭,如今好歹吃了块糕,这药却也正好喝了吧。”
宋皎又忙接过去,请程残阳喝了,喝罢又吃了半块栗子糕,尝了口枣泥山药糕,这才起身扶着宋皎的手走到外间。
在厅中落座,程残阳便问道:“这两天,听说你不在御史台,是做什么去了?”
宋皎略一迟疑,终于说道:“老师恕罪,我、我是去东宫了。”
程残阳却并不觉着诧异,只淡淡地问道:“上回已经吃了亏,难为你也没有个记性。”
宋皎却知道程残阳不是责怪,而是担心自己。她先笑了笑,鼓足勇气道:“老师,我、我见着师兄了。”
程残阳看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他才说道:“见他做什么,可知我心里……早就当作没有这个儿子了。”
宋皎毛发倒竖:“老师,怎么这么说!”
“不然呢,”程残阳的眼神黯淡,却偏微微昂首,透出一股子的倔强:“他若真把自己当作我程残阳的儿子,在做那些毁国害民的混账事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个!”
这句,宋皎却也无法反驳,因为就算见了程子励一面,她也没从程子励口中听到一句半句的解释。
她只能没什么底气地说:“老师,我想、我想师兄他是有……苦衷的。”
“狗屁苦衷!”向来内敛的程残阳竟也破口骂了一句:“你不用给他找借口,就算是刀压在他的脖子上,有些事也不能做,他既然做了,那他就不再是我程残阳的儿子……咳,咳……”
宋皎见他咳嗽的厉害,早起身去给程残阳捶背:“老师,您别生气,这件事……大理寺那边还在查,咱们不如等查出结果来再……”
程残阳缓缓地吁了口气,没有接茬。
他看着窗外一丛盛开的紫薇花树,望着上头绕着乱飞的蜂蝶,忽然说道:“夜光,你可知我这名字的由来?”
宋皎微怔:“这个,夜光并不知道。”
程残阳道:“我原先是江南人士,少年游历,见过多少百姓疾苦,而官吏不作为的惨状,那时候我便想,要尽我之力,为这天下黎明百姓做些事。”
宋皎屏息听着,不敢让自己错过一个字。
只听程残阳念道:“‘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这是前朝李纲的《病牛》,梁溪先生也曾为朝廷监察御史,忧国忧民,志虑忠纯,却被朝廷见疑而罢免,这首诗便是他谪迁时候所做,我因敬慕梁溪先生为人,便改了名字,用意自省,立志此生要效仿梁溪先生,不负国,不负民。可惜……”
宋皎怔怔地听着,见程残阳面带伤感之色,忙道:“老师向来所做所行,亦并无辜负,又为何说可惜,目前不过是一时之穷蹇,老师并不该就立刻出此颓丧自伤之语才对。譬如这位梁溪先生,他此生遭遇实属不公,但先生终其一生,并未有任何沮丧懈怠之意呀,老师既然以先生的诗为名,就也该不负此意才对。”
程残阳很是意外,转头看着宋皎,隔了会儿才有些沉重地说道:“但是程子励……”
“程子励是程子励,程残阳是程残阳,”宋皎的眼睛有些湿润:“老师做过的事情,师兄并未做过,也做不成,同样,是程子励做的事,老师也并未沾过!我知道老师一生清誉,恐怕会因为师兄而毁于一旦,但不管世人怎么说,您所做的种种,到底是无愧于臣民,无愧于残阳之名,也无愧于梁溪先生!”
程残阳从不是个感情外露之人,但是现在他的眼眶红了。
眼中闪闪烁烁,他不能在弟子面前流泪,便仓促一笑,把头转开一边,假装沉思看窗外风景之状。
过了半晌,程残阳道:“没想到,今日我竟然能被弟子教诲。”
宋皎一惊,急忙跪倒在地:“老师!我不是故意冒犯……”
程残阳回过头来,扶着她的手臂将她拉起:“你以为我是怪你吗?不,我是感激……感激有个人会当面跟我说这些话,有你这些话,纵然世人皆骂我程残阳无德失责,我亦不惧了。”
“老师……”听了这番话,宋皎知道程残阳是想开了,她忍不住也露出了笑容。
程残阳微笑着,凝视着宋皎的脸,他心里有点遗憾:豫王要定王妃了,而宋皎,恐怕也不能到王爷身边了,真是……
程残阳面上没说,而心里非常的失望,因为他相信,要是宋皎能在豫王身旁,她会非常好的襄助豫王,就如今日自己钻在牛角尖里无法自拔,她偏能说出这样振聋发聩熨帖他心的一番话。
他很希望这样难得的宋皎会在豫王身边,可是……莫非是天意作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