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人人都听的很清楚,太子说的是“求”,而不是“讨”。
程残阳的双眸深深地看向赵仪瑄。
身后的王易清有点不安地望了望徐广陵,却发现徐御史的目光,投向太子身后的宋皎。
现在的情形有些诡异。
程残阳知道太子知道宋皎的身份,也知道太子恋上了她。而太子也知道程残阳知道宋皎是女孩,且知道自己喜欢宋皎这件事。
同时他们彼此之间也很清楚,程大人调宋皎离开,不是为惩罚,而太子想留宋皎在东宫,也不是为要她的命。
他们都是为了宋皎着想,并没想伤她一丝一毫,表面却一个要打,一个要杀。
但他们偏偏谁都不能点破。
在场之中,徐广陵瞧出些许端倪。
王易清则对宋皎深表同情,他是很不舍的宋皎离开御史台的。尤其是去那么远的地方,确实跟流放没什么差别。
王大人甚至觉着,宋皎这细皮嫩肉娇娇弱弱的,只怕没到地方,就会因病或者别的缘故死在路上。
但程残阳决定的事情,连他也无法更改。
不过,眼见太子殿下不屈不挠地追到御史台,王易清却觉着,或者该让夜光去宁州。
毕竟去宁州,危险重重可能会死,但守着太子,恐怕是立刻就死。
他们都在等程残阳的回答。
奇怪的是,程御史竟没有立刻开口。
赵仪瑄并不着急。
他受伤的右手手臂微屈,手掌拢在腰间,左手却负在腰后。
他就等着程御史给他一个回答。
反正不管程残阳怎么回话,宋皎,他是要定了。
程残阳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当然,最好是程御史自己乖乖地发话,这样对于宋皎面上也过得去,宋皎也会甘心情愿些,也不用让他把事情弄得难看了。
正在这时侯,他背在腰后的那只手给轻轻地扒拉了一下。
赵仪瑄起初以为是错觉,但很快的,手指又给揪住,轻轻地扯了扯。
他本能地想要回头,却突然意识到是谁敢这么大胆子。
毕竟他身后没别人,只有宋皎。
她这是在……
太子的眉峰一扬。
程残阳罕见地沉默了半晌,在他的沉默中,除了太子依旧的淡定无事,甚至将注意力转移到背后的那只手上,其他的人却觉着这实在如同无声的折磨。
“殿下如此,微臣着实愧不敢当,”终于,程残阳开了口,他扫了眼站在赵仪瑄身侧的宋皎,不知何时她往太子身后挪了挪……程大人仿佛没发现异常似的,继续说道:“只是殿下虽则厚爱夜光,但她行事时而冒失莽撞,只怕不堪跟随殿下身旁,若殿下真的想要她,不如等她历练归来,到那时,或者可堪重用。”
程残阳这话自然是婉拒的。
但不知为何,赵仪瑄觉着程御史的口风仿佛没之前那么紧了,这感觉就好像只要他再稍微使点劲,程残阳即刻就会俯首称是。
赵仪瑄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错觉,但他很想一鼓作气消除眼下隐患、并把宋皎名正言顺地弄到东宫去。
太子毫不犹豫,正要趁势再逼程残阳一把,突然,他负在腰后的手被用力掐了一下!
不过虽说那人用了力,赵仪瑄却并没有很疼,只是难免吃了一惊而已。
他本能地想要回头,却又觉着,那只小手在狠狠地掐了他之后,又突然紧紧地将他的手给握住了!
赵仪瑄呆住。
那只香软的小手死死地握着他的,就好像抓住了什么救命之物。
赵仪瑄没有回头,可却仿佛能看见她此刻的样貌神情似的。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想说的所有……都在这只主动握过来的手中。
赵仪瑄犹豫着,犹豫要不要趁机达成所愿,但那只手像是看到他的犹豫似的,央求似的握着他,甚至轻轻地拉着摇了摇。
就好像有人拿捏住了他的心,赵仪瑄那本来要冲口而出的话,忽然没了气势。
这大概就叫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但太子还没等到三而竭,就已经……他败给了一只手,或者说是身后的那个人。
她甚至一个字没说,他居然就一败涂地。
“本太子,”赵仪瑄深吸一口气,暗中反手将她握住,“当然是惜才的,所以不舍得让宋侍御离京,何况如今皇上命本太子辅佐朝政,朝中正当用人之际,本太子还是希望程大人你也再三思后行,毕竟,就算有御史台的调令吏部的准批,也不是不能再更改的。程大人觉着如何?”
这相比较太子之前的言谈来说,已经算是很委婉动听的了。
他是看在身后之人的面上,往后退了一大步。
程残阳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
赵仪瑄不喜欢这种笑,这笑虽看似温和谦恭,但就如同一团无懈可击的薄雾,他看不清这老头子心里想什么。
程御史含笑道:“就如太子殿下所言,微臣也会再认真想想,微臣行事,是否也有冒失不妥之处。”
这种语气……程御史,竟也是往后退了一步。
赵仪瑄意外。
同样意外的,还有徐广陵王易清,包括在赵仪瑄身后,悬心吊胆的宋皎。
程残阳的语气不像是之前那么坚决了,甚至表示出宋皎出京这件事上,尚有转圜之机。
这是怎么回事。
宋皎刚要移开去看看老师是什么打算,赵仪瑄却察觉她的手正松开,他用了点力道,把她往身边一拉。
——他跟程残阳才各退一步,宋夜光就迫不及待地要撒手,真是过河拆桥,迫不及待啊。
宋皎猝不及防,给他拽的一个踉跄,额头撞在了太子的后背上。
王易清先吓了一跳:“宋侍御……”
赵仪瑄装模作样地扭头看了眼,正色道:“宋侍御,你怎么了?莫不是藏在本太子身后意图不轨?”
宋皎红着脸,无言以对,还得尽量语气正常的:“请殿下恕罪,是、下官不小心的。”
她一边支吾,一边想把手抽离出来。
赵仪瑄却偏不放开,太子觉着她这是自找的。
这可是她主动的在程残阳面前拉自己的手,哪里就能轻易放了她。
幸亏他没有直接转身,仍是半挡住她,身前的程残阳等人不至于就一览无余。
徐广陵眼睛最厉害,早看出来两人的姿势有些别扭,向来见多识广的徐御史,不由也扬起了眉。
若说真正的见多识广,大概还是程残阳。
程大人仍是面不改色的,只温声说道:“夜光,不可对殿下无礼。”
宋皎额上出了汗:“是,大人。”
她又不得不看着赵仪瑄道:“殿下见谅,下次……再不敢了。”
这也算是话里有话了。
她的脸上浮着很薄的红晕,汗意微沁,也是服软的语气。
赵仪瑄笑吟吟地看着,道:“看在程大人的面上,且不跟你计较,下次还敢的话……大不了一并算总账就是了。”
他还是忍不住嘴贱了一下。
宋皎却顾不得理会他口头上的情况,只松了口气。
因为太子终于放开了手,她赶紧向后撤了两步。
赵仪瑄想了想,事情终须有头有尾,便道:“银票的事,想来只是纰漏,程大人也不必过于苛责宋侍御。横竖如今永安镇那边已经由东宫接手,而宋侍御在此事上也出了力……故而她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你若执意罚她,本太子也不许。”
程残阳道:“多谢殿下宽恩。”
赵仪瑄点点头,不再多言此事,而只看向宋皎道:“宋夜光,今日在程大人面前放你一马,接下来要如何做,你心里清楚?”
明面上他指的是永安镇的事,事实上是什么,宋皎当然清楚。
赵仪瑄是提醒她,先前的约定。
宋皎低眉:“是,殿下。”
太子道:“可别本太子前脚走了,你后脚就忘。”
“下官不敢,自然谨记在心。”宋皎俯身行礼,心里只盼他别再说下去。
赵仪瑄适可而止,笑了笑,他道:“来了这半天,也该回宫了,天气太热,身上有些不舒服,也是该洗个澡的。”
王易清觉着太子有时候实在平易近人的很,洗澡这种事,也要跟大家宣告宣告。
程残阳始终是那叫人摸不着底的脸色:“是,微臣等恭送殿下。”
宋皎心知肚明,一声不响,随着拜送太子。
程御史亲自带诸官送太子殿下到门上,眼见赵仪瑄远去,才又转回堂院。
向内而行的时候,程御史对徐广陵道:“你去一趟王府……”
吩咐了几句,徐广陵领命而去,程残阳又跟王易清和其他主事道:“各位先行回去,有事再叫你们。”
如是进了堂院,除了门外的贴身侍从外,只有宋皎一人跟随。
程残阳进内落座,他几日不在,室内依旧尘埃不染,虽然先前因为东宫派人来搜检过,但除了少数几样须带走的外,其他的东西多数尽在原位,丝毫没有给人翻检过的痕迹。
程残阳环顾室内,点头道:“太子行事看似张狂不羁,实则自有章法啊,怪不得皇上会偏爱太子。”
宋皎想到先前赵仪瑄借永安镇银票的事情替自己解围,心中也叹了声。
银子的事情她都几乎忘了,本以为他也早不记得此等小事,没想到偏偏在关键时候还能拿来过桥。
再比如刚才,本来怕他跟程残阳对上,所以暗中拉住他的手,她可是没指望就真的奏效,没想到……
但太子的举止越是出人意料甚至令人“惊喜”,宋皎的心头越发的沉甸甸的。
宋皎低眉出神,程残阳坐在桌后,却也正看着她。
两人都没有开口,又过片刻,程残阳才道:“太子殿下,好像很听你的话。”
石破天惊。
宋皎蓦地抬头,惊愕地看向程残阳。
程大人对上她的双眼,说道:“我本以为,太子殿下许是一时兴起,如今看来……”
“老师!”宋皎不等他说完,即刻出言制止。
程残阳轻轻一笑,道:“怎么?不愿意听?”
正如宋皎所料,程残阳确是城府极深的。在今日之前,他已经洞察宋皎跟太子之间的纠葛非同一般,当然,其中也有豫王告知内情的原因。
但今日他亲眼所见……在太子跟自己对上的时候,宋皎在太子身后弄得那些小动作,也并没有瞒过程残阳的眼睛。
“你可知方才我为何放松了口风?”程残阳问。
“老师……”宋皎疑惑:“难道不是……为了搪塞殿下吗?”
程残阳慢条斯理道:“并非如此。”
宋皎等程残阳的解释,但程大人却并没有说下去,而只是说道:“夜光,我问你,你是不是仍旧想要去宁州?你说一句心里话。”
宋皎愣怔,片刻后她道:“是。”
程残阳眉峰一动,似在忖度什么,过了会儿后他道:“也好,就随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