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卧房也不过巴掌大小,唯有一张竹床,挂着半新不旧的浅褐色帐子,一张老旧掉漆的桌子,桌上是文房四宝,堆叠的书,并一根点燃的蜡烛。
蜡烛旁边却是一个三寸来高的瓷瓶,里头插着一朵大概是从墙头上掐下来的白色蔷薇,在烛光的浸润中似静静开放。
再旁边,则是个看着年纪比他还要大的柜子,上面也垒了数叠的书。
这哪里是个女孩子住的地方,清寒朴拙,简单太过,除了那仅存的一朵极小的蔷薇,简直没有一点女子闺房的气质。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简直觉着……这恐怕是程残阳那一类的老顽固古董们的卧房,让程残阳直接住进来都毫不违和。
赵仪瑄看了这光景,心里没来由地掠过一点不适,但跟着不适同时油然而生的,却又是对于面前之人的怜惜。
他知道不能以看待正常女子的目光去看待宋皎,不管愿意不愿意,她从小就得把她自己当男人对待,所有女孩儿喜欢的花儿粉儿,漂亮衣裙,她是从不沾边的,只怕也不能沾边。
一念至此,赵仪瑄心头潮生,手一松,包袱掉在地上,他张开双臂将宋皎抱住。
“殿下?”宋皎吓了一跳,本能地以为他又等不及了。
身后太子低低道:“夜光……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的。”
进到自己的卧房,宋皎本来很不安的,蓦地听见了这句,她整个人僵住了。
“殿下……”宋皎不知该说什么,她的目光在烛影里闪了闪,细细琢磨着太子这句话的意思,她的眼眶慢慢地红了,她强笑了笑:“我自然……很好。”
真的好,她就不至于在这儿租这个小院子,而整天不愿意回家里去;真的好,她就不至于挨宋申吉的巴掌,却把自己对于父兄的渴望跟孺慕之思,几乎尽都放在了程残阳的身上,甚至对于豫王给予的关爱,才那么的珍惜不舍。
虽然向来把自己当做男子,在外独当一面。
但宋皎心里,却仍是渴望着能被人疼惜,能被人宽容慈和地温暖爱护着。
可是面对太子,宋皎不想把自己心里的这点隐秘的渴望摊开给他看。
也不太愿意给他剖开看见。
触及这个,甚至比刚才在外头的荒唐都叫她难受。
“殿下,”宋皎屏住呼吸,然后她看着掉在地上的软缎包袱:“您带的衣裙……我可以看看吗?”
赵仪瑄轻轻地放开了她:“当然。”
宋皎吁了口气,俯身将那包袱捡起来,放在桌上,她打开那个结。
然后她就看直了眼。
桃红色的贡缎,在烛光下格外的颜色鲜艳,简直如同一万朵桃花染出来的颜色。
有点不能置信的,宋皎举手将上杉跟裙子都提起来看了看,果然华美的太过了,上杉的颜色还稍微淡些,领口到肩头是大朵细密精致的桃花刺绣,百褶下裙则艳丽的肆无忌惮,制这裙子的人仿佛怕世人不晓得他的出色刺绣功夫似的,在百褶之中,亦点缀着三三两两的桃花,或整瓣,或者单片的花瓣,宋皎怀疑赵仪瑄是错把舞姬的华服拿来给了自己。
愕然,回头看看赵仪瑄:“这是……给我的?”
太子微笑:“你觉着怎么样?阿盛说,桃红最是配烟紫,你说呢?”
他好像很是满意,甚至想宋皎附和一句。
宋皎看着灯影下他一身淡烟紫的团龙袍,再看看自己这花里胡哨的裙子,她决定遵从良心闭嘴。
“还不穿上给本太子看看?”赵仪瑄催促。
宋皎有点后悔:“我……还是不要了吧?”
赵仪瑄道:“你刚才自己说了的,要出尔反尔?”
“我只是,从没有穿过……”宋皎窘然,她说了实话:“一定会很难看的。”
太子笑道:“胡说,快换上,别磨蹭……天都要亮了,还没干正事呢。”
宋皎心情复杂。
见她迟疑,赵仪瑄道:“要不然本太子帮你换。”
“不用。”宋皎急忙阻止,请殿下到外头先等片刻。
赵仪瑄对此嗤之以鼻:“这有何可怕的,待会儿还是不是要……”
“殿下!”宋皎跺了跺脚:“你到底想不想我穿了。”
太子决定退一步海阔天空:“好,听你的。”他正要到门外,突然警觉起来,转头看了眼床边的窗户:“你不会……”
宋皎立刻明白过来:“不会,这次不会爬窗的。”
赵仪瑄笑道:“这次你想爬也不成,有人在外头呢。”
他揣着手来到门口,却并没离开,只靠在门边站着。
听到里间衣料窸窸窣窣的响动,几次,太子想掀开帘子往内看一眼。
宋皎却似窥破他的心意,也是怕他中途闯入,便故意地要同他说话,逼他不要轻举妄动。
“听说殿下在行宫见到了国舅爷……那时就是为了国舅而离开的?”
赵仪瑄靠在门边:“唔,是。”
“听说张家富可敌国,这次下江南会不会也带了宝贝回来?”
“带了。还送了几个舞姬给本太子。”
宋皎正忙着的手停了停,但很快又恢复正常:“江南女子,可是有名的美,国舅爷的眼光自然不会错。”
“还成吧。”赵仪瑄在思索着自己要不要掀开帘子偷看,会不会被她察觉,以及她穿上之后是什么样儿的……脑瓜被占满了,并没空儿往别处去想,只随口答音地说着:“有几个确实不错。”
宋皎不知怎么手滑,那裙子就落在地上,她心里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股邪火,很想在这裙子上踩上几脚,却终究舍不得糟蹋这么上好的贡缎,仍是乖乖地俯身捡起来,掸了掸上面的灰。
她从小到大从没奢望过穿这样好的女装,虽然太过于艳丽浮夸,但这也算是一种属于女子独有的极至美艳。
手指抚过那细腻过分的刺绣,宋皎将那栩栩如生的桃花瓣放在脸颊边上,轻轻地蹭了蹭。
这温柔的感觉让她有些迷醉,同时心里却又有一丝酸楚。
因为是第一次穿,几乎不知如何下手,耳闻赵仪瑄的声音:“还没好?”
一会儿又道:“你会不会?”
宋皎当然不肯承认自己不会,搪塞了两句:“快了,您别急。”
她忙的手脚错乱,后悔先前没有仔细观摩颜文语的衣着,总算整理妥当,最后系带的时候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感觉。
却听到赵仪瑄道:“别系的太紧,待会儿没得麻烦。”
宋皎的手一抖,差点系成一个死结。
回头,果然是太子挑着帘子,站在门口处。
当赵仪瑄戏谑地说了那句话,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他的脚步却也随之停住。
沉默地,太子暗沉的目光从宋皎面上向下,又从微微摇曳的裙摆再度向上。
被他安静地注视而不发一语,宋皎大为不自在。
她轻轻转身:“我说过、不好看……非要让我穿。”她的双手捏着衣摆,低下头。
这是她生平第一遭穿女装,浑身难受,只觉着怪异之极。
这感觉,倒像是自己在男扮女装,不伦不类。
烛影摇曳,是太子走到身后。
宋皎心里隐隐地希望他说句话,但赵仪瑄没有开口,而是抬手向着她头上,轻轻地把那根发簪摘了下来。
宋皎一愣,忍不住“啊”了声。
满头青丝如瀑般跌落,在柔滑的缎面上轻轻扫过,发尾荡起一个水花儿似的弧度。
“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堕髻半沉檀,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太子转到宋皎的身前,伸手将她散落鬓边的长发撩起,向着肩后轻轻地拂了过去,目光从她的双眸逡巡向下,望着她的唇,太子低低念道:“下阶自折,樱桃花。”
宋皎心头狠颤了一下:“殿下……”
“世上怎会有像是你这样傻的,极美而不自知,你可知道……”轻轻地在她的唇上亲了下,太子叹息般道:“明明是本太子捡到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