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御史台堂院出来之后,宋皎的脸上已然没了血色。
她恍恍惚惚地往外走,下台阶的时候甚至没留意,一步踩空,整个人往下栽了出去。
正跟个扑棱蛾子似的挣扎,幸而有两个路过的侍从,及时地赶过来将她扶住了。
他们关切问道:“宋侍御,您没事儿吧?”
宋皎赶忙打起精神连说无事,那两人方放开她去了。
她紧走几步,终于挪到角落里一棵无人的海棠花树下站住了。
抬手捂着额头,耳畔嗡嗡地响,是程残阳的声音,一句句地在心底闪过。
——“这些话我不希望有第三人知道。”
“豫王殿下明智仁爱,太子殿下却……”
“我本来想保全你……没想到太子竟然对你动了情。”
“倘若你想留下,那么……”
宋皎的手从额头往下,她捂住了耳朵,但程残阳的声音却越发清晰。
“夜光,夜光?夜光……”
有人在身旁唤她,见她没有反应,便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胳膊。
宋皎一惊,蓦地抬头,惊见是徐广陵带了两个侍从站在面前。
徐广陵狐疑地打量她的脸色:“你怎么了?是哪里不适?”
宋皎忙振作精神:“没什么,只是刚才有些头晕。徐兄你……要去见程大人?”
徐广陵回头吩咐两个随侍:“你们先去吧。”
那两人离开后,徐广陵拉着她的袖子,引着她往旁边的隔院走去,里头有一个小小亭子。
入了亭子中,宋皎便在美人靠上坐了,她定了定心神,问:“什么事?”
徐广陵道:“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令尊……现在京兆府关着。”
“我父亲?”宋皎几乎又站起来,但大概是对于宋申吉的所作所为并不抱好的希望,先前他能进诏狱,这会儿进京兆府也不足为奇,只不知是何缘故。
“是啊,就是被关的有点蹊跷,”徐广陵笑笑:“程大人一早派人去京兆府询问,说什么他也是令尊,你知道的,以前的话,咱们的人一去,京兆府的人自然有问必答的,和气的不得了,生恐得罪了,可是这次却不太一样,那个负责抓了令尊的是京兆府参军高磊,脾气是一等的坏。据他们说宋先生是犯了孝令之法,所以杖责一百,关押三天。”
“孝令法?这是怎么说呢。”宋皎惊愕之余几乎失笑。
本朝律例,若是子孙们忤逆祖父母或者父母等,以及缺乏奉养的,那便要关押三日,杖责一百。
而宋皎的祖父母都已然过世了,族内倒是有几位尊长,宋申吉能称呼为堂叔的,逢年过节及生辰的时候得去请安。
这怎么想,他好像也算不上“不孝忤逆”啊。
“你也觉着稀奇?”徐广陵道:“京兆府就是这么说的,且言之凿凿。”
宋皎百思不解,突然想起昨晚上宋申吉去紫烟巷一事,她记得诸葛嵩明明已经把他打发了,怎么又混到京兆府去了呢?居然还以这种古怪的罪名扣押。
徐广陵见她不语,便道:“你刚才去见了程大人,是为何事?”
一句话戳中了宋皎,她回过神来:“我……没什么。”
徐广陵一看就知道她不愿多说,便说道:“对了,今日本是你出京之日,我还想送送呢。看你这样子,难不成是要耽搁?”
宋皎低下头,很快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父亲既然入了狱,我到底要去瞧瞧,至于启程之期,且还要再定。”
徐广陵却反而笑道:“不忙。其实就算你不去宁州,倒也是成的。”
“是么……”宋皎转头看向栏杆外的大片的月季,香气扑鼻,似在抚慰她的心神。
徐广陵道:“王大人跟我,都甚是担心你,另外……恕我多嘴,照我看来,王爷也是不想你走的。”
宋皎愣住,回头看向徐广陵,她无奈地摇头笑道:“徐兄,你向来洞若观火,这次怎么看走了眼。我在京内多呆一日,王爷只怕多不自在一日。”
徐广陵也笑了:“是吗,也许是我看走眼吧。”
宋皎不愿意在这件事上纠缠,便道:“你还有事,我不打扰了,回头有机会再聚。”
徐广陵陪着她出了院子。
直到目送她离开,才轻轻地叹了声:“卿本佳人,奈何……为官啊。”
京兆府。
宋皎没有回家,而只是派了小缺回去,告诉母亲自己已经到京兆府探望宋申吉了。
她知道回去也没有用,面对的只会是魏氏的泪眼,再加上乞求她搭救宋申吉之类的话。
其实宋皎本不愿意来看宋先生的,让她向来京兆府的原因是,她对宋申吉被关押的那个罪名,颇感兴趣。
京兆府的人听说是来探监的,问了名姓,听见“御史台宋皎”,脸色微微一变,笑道:“原来是宋侍御,请稍等。”
这人抽身而去,不多时,便有一个五短身材,相貌有些粗豪的武官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盯着宋皎看了会儿,满脸狐疑:“你就是……御史台的宋侍御?宋申吉的……”
“正是宋皎,听闻家父被京兆府关押,特来询问探望。”宋皎行了礼。
这出来的正是昨晚上负责抓人的高参军,正如徐广陵之前所说,京兆府虽是京畿中心衙门,但是京城内各部诸多,皇亲贵戚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京兆府就如同在惊涛骇浪之中的一艘小船,几乎谁也不便得罪。
尤其御史台是负责弹劾的官儿,一旦涉及跟御史台相关的案子,京兆府衙门的人简直避之唯恐不及。
高参军昨天晚上把宋申吉绑了回来后,那值夜班的府衙少尹得知宋申吉乃是宋皎的父亲,今日立刻称病在家。
之前御史台那边派人来问,京兆府也是把高参军推出来,叫他应答的。如今见宋皎亲临,便又理所当然把高磊叫了出来,让他一人做事一人当,别牵连旁人。
高参军狠狠地看了宋皎几眼,宋侍御的名字他着实的如雷贯耳,人却是头一次见,岂料一见,简直跟“如雷贯耳”四个字丝毫不沾边,斯文俊秀,清丽美貌太过,像是哪家好读书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公子。
高磊抱了抱拳:“宋大人既然是来探望令尊的,且随我来。”
宋皎见他甚是爽快,便随他而行,高参军走了一会儿,回头看了她几眼,欲言又止的。
而宋皎正也有询问之意,便道:“高大人,我并不是要干涉府衙行事拿人,只有一点不解,不知可否……”
她还没说完,高参军一摆手:“宋大人,我不耐烦你们那些文绉绉的,你想问什么就问。”
宋皎笑笑,觉着这人的脾气有点像是周赤豹,她倒是喜欢的:“既然这样那我就直说了,家父……是因何被捉拿的?”
“之前御史台派人来问,我不是说了嘛,是犯了孝令。”
“这……不知是我们府里哪一位长辈告发了家父?”
“呵呵,”高参军笑了起来,又扭头把宋皎从头到脚看了眼,然后他说:“宋侍御,我也有一句话想问你。”
“请说。”
“昨晚上,宋侍御是不是见过什么人啊?”
宋皎蓦地怔住。
高参军一看宋皎的脸色,便又仰头笑了几声,说道:“宋大人,这不就结了吗?昨晚上令尊跑到京兆府来叫嚷,说有人假冒朝廷命官,强横霸道不许他见你……说了许多的不中听之污言秽语,我信以为真随着他去……你猜怎么着?”
宋皎屏住呼吸。
高参军虽看似粗豪,实则粗中带细,他当然也听说过太子跟宋皎之间的不合,昨夜回来后,本以为太子确实也是去对宋皎不利的,谁知眼前,宋皎依旧活蹦乱跳。
可见太子虽然在紫烟巷,但什么也没做。
至少,没做不利于宋皎之举。
既然如此,那么太子在紫烟巷干什么了?这个,高参军当然不敢乱想,但他比其他的人更早的察觉:太子跟宋侍御之间,恐怕不是传言的那样。
更何况,昨晚上在宋申吉出言不逊的时候,以诸葛嵩的身份,本可以将他击杀当场,但诸葛嵩竟只是警告了一句。
所以,对御史台的来人,他可以不客气。但是对这个美貌太过气质亦过于温和的宋侍御,他得忌惮三分。
两个人的目光相对,谁也没有再说话,但彼此的心里已然雪亮。
宋皎停了步子:“既然这样,我就不去探监了。”
高磊点头:“随你,反正……不至于要他的性命,再过两天放回去了事。”
宋皎笑笑:“多谢。”
“不必谢,我也是后怕着呢,令尊自己闹不打紧,竟差点拉着我们去陪葬,这若是真的因为这个丧命,宋侍御,你说去哪说理呢。”虽然两人没说几句话,但高参军也看了出来,面前之人不可貌相,竟是个聪明爽利人,所以他也乐意跟宋皎多说几句:“宋侍御,你可别怪我处置令尊,我也是奉命行事,事实上这般处置已经算是极轻的了。”
“知道。”宋皎向着高参军做了个揖:“告辞了,留步吧。”
宋皎转身往外走。
高磊当然是知道自己昨晚上是跟太子见面,虽然他未必晓得两人为何见面。
而他给宋申吉按的这“犯孝令”的罪名,却也是极妙的。
子孙对于祖父母或者父母之忤逆……可知,宫内的皇上又叫做“君父”,而太子亦是储君。
宋申吉昨夜因不知太子的身份,各种污蔑,岂不也算是犯上忤逆吗?
高磊没有给他按一个“大不敬”,没要他的脑袋已经算是看在东宫的面子上了。
但宋皎没想到,昨晚上宋申吉差点捅出这么一个大娄子,可她竟然一无所知。
她恍惚记起,赵仪瑄仿佛离开过她一段时间,应该就是在那时候吧。
他悄无声息地把事情给料理了,而她却得一夜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