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算是什么东……”为首的衙差不屑一顾地。
话还没有说完,宋皎抬手,从袖子里把御史台的令牌拿了出来:“看清楚了,我是什么东西。”
那衙差靠得够近,牌子几乎怼到他的脸上,他一时竟没看清。
“巡……按?”却是旁边有人先叫道:“巡按御史……是巡按御史?!朝廷的巡按御史?”
衙差吓得踉跄退出,定睛一看,脸色陡然大变,他看看那令牌,又看看宋皎:“你、你是……”
宋皎道:“御史台巡按御史宋皎,代天子巡狩西南道。——‘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
她淡淡地说完,睥睨着那衙差:“你再说一遍,谁反了。”
宋皎平常都是和软的,温温和和,人畜无害,很少有人看过她办案的样子。
宋明也是头一次见到。
他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宋皎凛然若冰雪的模样,跟他所知的温柔的“大哥”,简直判若两人。
“噗通!”是衙役终于耐不住而跪在地上:“小人,是小人瞎了眼了!不知道御史大人驾临……”
人群里开始轰然有声,是无数的声音在传嚷说有京内的巡察御史来到。
每个人眼中的那微弱的一点希望开始放大,原本暗淡的眸子好像有了光亮。
宋皎将令牌收起:“回去告诉你们知县,这案子,本官要即刻升堂再审。”
衙役们的慌张开始加倍:“大、大人……”
宋皎道:“把王峰好生带回,但凡有一点损伤,便是你们四人之责。”
说完后,宋皎又吩咐宋明:“带那妇人跟孩子进来。”
自始至终,从容不迫。
青青忙过来扶着:“宋侍御,现在要去哪儿?”
宋皎道:“回客栈,办差嘛,总要换上官服才像那么回事。”
“好极了!我还没看过宋侍御穿官服呢!”
宋皎微微一笑:“不过,从现在开始你得改口了。”
青青眨了眨眼:“啊?改成什么?大人?”
——“不知宋按台驾临,下官驽钝,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长侯镇的陆县官站在县衙门口,深深作揖。
宋皎一身巡按御史大红暗纹锦獬豸补服,也站住了脚,微微回礼。
而在她身后,宋明陪着王家的小姑跟孩子,又在宋明之后十数步远,却是无数的百姓,乌压压地把整条街都挤满了,连同那客栈的老板都跑了出来。
巡按御史,不过是正七品而已,比宋皎在京内的官职还要低一级。
但论起职权来,却比“侍御史”有过之无不及。
正如宋皎先前手持令牌时候所说,巡按是“代天子巡狩”。《明史》载曰: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意思便是不管是朝政上的大事,还是军民百姓们的疾苦等等,都可以直言上书,或直接替天子裁夺。
跟陆知县一同到场的,却还有本地的武官,百户所林大人,他本来听闻巡按御史来到,很吃了一惊,可是此刻见来的竟是个比小白脸还更好看百倍的……行礼之时竟皱了皱眉。
入内之后,本来在场的官职是正六品的林百户最高,但他也不敢在“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面前拿大,便坐了左下手位子。
陆知县不敢坐,作揖笑道:“大人是几时到的敝县,如何事先并无任何消息?”
宋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虽她极少出京,但在御史台最不少见的就是官,言谈举止都是历练出来的。
这没开口之前的一点沉默,让陆知县心中越发忐忑,但当听到宋皎开口,他的忐忑便成了窒息。
宋皎道:“若是地方太平无事,陆知县这会儿就不会见到本官,本官也早悄而不闻地离开贵县地界了。”
旁边的林百户看了宋皎一眼。心想:“这按台大人看着脸皮嫩的很,没想到话术竟这样老辣。”
陆知县抖了抖:“是是,是下官一时失言,听说按台大人是为了那王峰的案子?按台兴许还不知道……那案件已经了结。”
“陆知县请先坐吧,”宋皎不想跟他说这些白话,“是不是真的了结,等本官问过了便知,传王峰。”
死囚给重新带了上来。
他颤巍巍地抬头,看看宋皎,又看看坐在她左右下手的林百户跟陆知县,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宋皎道:“王峰,你之前在路上大呼‘天下乌鸦一般黑’,是何意思。”
陆知县本以为她要问案,谁知竟先问了这一句,一时叫道:“这刁民……”
“陆大人,本官问你了吗?”
陆知县捂着嘴坐了回去。
王峰的目光动了动,嚅嚅道:“是小人……一时胡说的,大人不要见怪,反正小人就要死了,又何必再说别的。”
宋皎道:“怎么,你死到临头了,连一句真话都不敢说?”
王峰的唇动了动,往陆知县的方向看了眼,还是低下了头。
宋皎冷冷一笑:“你不敢说,本官替你说,你是觉着这长侯镇上的官儿,不……兴许是这天底下的官儿都没一个是好的,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是不是。”
王峰不答。
宋皎见他不答,便看向陆知县:“陆大人,你对这句话怎么看?”
陆知县早按捺不住了:“宋按台,请恕下官直言……这刁民便是如此,亡命之徒,丧心病狂,胡言乱语,不必同他一般见识。”
宋皎又看林百户:“林大人呢?”
百户大人看着她玩味的眼神,只是轻轻哼了声,转开头去没有说话。
这会儿堂下已经挤满了来听堂的百姓,宋皎抬头扫了眼,又看向那死囚:“之前你妹子说要进京告状你不许,你不许她去,想必你是自觉罪孽深重,没脸让你妹子替你出头对么,毕竟当着孩子的面杀害自己的妻子,你确实称得上丧心病狂这四个字。”
堂下嗡地响声,多是抗议,却不敢高声。
王峰的唇动了动,脸上的肉微微抽搐。
宋皎道:“既然你已经认罪伏诛,那陆知县便是陆青天了,你又凭什么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陆知县听她问的是这些,不由放松下来,重新坐稳。
王峰咬着牙,不发一声。
宋皎道:“这会儿你又不敢了?见了官儿就没胆量出声了?你就只敢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动手吗?不如,本官把你的儿子传上来,你亲自跟他说明白,你是怎么下狠手活活地把他的母亲打死的?”
“不!”王峰忍无可忍,他近乎是吼着的叫道:“不!我没有!我没有杀云娘啊!”
陆知县猛地一震。
林百户挑了挑眉。
宋皎却仍是极平静的:“你,这是在翻供吗?”
王峰却又低下头,他没有回答宋皎的话,像是在低低的哭,他且落泪且断断续续地:“我连动她一根手指头都不肯,我怎么会打她,又怎么会活活把她打死……苍天啊!是我没有用!”他趴在地上,竟是恸哭起来。
宋皎点头道:“这确实是翻供了。”
此时,王家小姑跟那孩子一起跑了上来,他们冲到王峰身旁,将他抱住,一起哭成了泪人。
堂下也是乱成一片,哗然有声,不知是谁叫了声:“他没杀人!”
一呼百应,许多的声音在叫:“他没杀人!”又有人吼:“不是他杀的!”
陆知县已经站起来,他慌忙地:“住口,都住口!禁止喧哗!”
宋皎见差不多了,便轻轻一拍惊堂木。
无数的声音退潮似的静了下去。
宋皎道:“王峰,你心中怕的是什么,本官尽都知道,你是怕因你翻供,有人会对你的家人不利。但是本官既然在这里,就一定会把这案子审理的清楚明白。”
直到此刻,那一直沉默着的林百户突然破天荒开了口:“对啊王峰,你别不识抬举,你可知道这位宋按台是何人?当初,便是他办的太子殿下恩师王尚书的那案子,宋按台连太子殿下的师傅、堂堂的尚书大人都能办,还办不了你的案子吗?”
这一句话,更像是一滴水落入了油锅,顿时劈里啪啦地,外头的百姓们都听呆了。
他们只晓得来的是一位巡按御史,是能压制知县的,但官儿嘛,谁知道到底是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如今听林百户说是曾经办过王纨的……这件他们却都知道,一时竟都振奋起来!
王峰听见“太子殿下的师傅”,原本绝望的眼神慢慢地开始透亮:“真的、真的吗?”
宋皎又瞅了林百户一眼。
直到此刻才发现这位百户大人也是深藏不露,他这是故意的把自己推上前。
但同时宋皎也看清楚了,林百户既然能在这时候说出这句话,便证明他跟陆知县不是一条心。这林大人恐怕是想借着她的手来处置这案子,以及这案子的背后。
之前宋皎在客栈的时候,叫宋明带了那孩子跟妇人,已经将案子问了个大概。
她需要的只是王峰主动的一句翻案而已。毕竟王峰若不开口,那一切白搭。
王峰的妻子云娘,颇有几分姿色,夫妻恩爱,就算孩子已然五岁,也从未红过脸。
不料云娘竟给地方一霸曹三爷看上,调戏不成,加倍地纠缠,夫妻两只是一味地忍让,不敢得罪。
半月前,曹三爷酒后闯入王家,恶奴打伤了王峰,曹三爷便强/了云娘,却因云娘反抗,抓破了他的脸,他便趁着酒意,把云娘活活打死!
当时孩子崽儿目睹了这一切,却给吓得从此失声。
但当王峰死里逃生报官之后,官府却不由分说把他关了起来,说是有证人目睹他行凶,竟是日夜逼供,终究屈打成招。
宋皎听王峰说了一遍,吩咐:“去传曹洪。”
陆知县擦汗。
林百户从旁不咸不淡地开口:“不是我扫按台大人的兴致,曹洪怕是不能来的,至于大人,好像也没带多少人马吧?”
林百户果然是极精明的人。
这曹洪他也早看不顺眼,但人家京内有人,所以横行乡里,无人敢动。这巡按御史的名头虽大,曹洪只要随便找个借口不来,谁也奈何不了。
林百户看出宋皎身边没带什么兵马,如果曹洪不来,宋皎恼羞成怒,指望这些软脚蟹似的衙差去拿人是不能的;若要他派兵,他可不想白得罪人,毕竟巡按巡过就走了,他可是会一直留在这儿的,岂会白给人当枪使。
宋皎点点头道:“林大人说的对,不如,我跟大人打个。”
“什么?”林百户问。
宋皎道:“就他一定会来,而且很快会来。”
林百户看着她过于秀丽的脸,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略一思忖:“好吧,本官就奉陪一把,跟按台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