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才知道,王纨甚至给他找了一个“继任者”,希望在自己离开之后,此人能够代替他看护太子。
而且这个继任者,竟是宋皎。
赵仪瑄足足地沉默了半个时辰。
他把那封信看了又看,几乎能背了。
他想起了之前第一次召见宋皎进东宫,两人关于王纨的那番“辩论”。
当时只觉着宋皎自不量力,妄自揣测,兴许还是替她自己“辩解”,现在才知道她所说的……亦是别有深意。
忽然太子心想,宋皎先前没有透露过这封信的存在,或许是好事。
因为在对宋皎有所了解之前,太子是绝对不会理解王纨这信中的意思的。
他一定会勃然大怒,甚至兴许……还会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
但是现在,他独坐东宫的窗下,对着一盏孤灯,反反复复地琢磨这信中的字句。
他感动于王纨的眷眷之意,愧悔于自己竟让老师在临去都如此放心不下。
但同时他想到更多的,却还是那个人。
心中的滋味,纵使万言难尽。
盛公公进来看了几次,本想劝他安寝,可是看着太子的脸色,公公未敢打扰。
最后,赵仪瑄打开了宋皎的那封信。
在拆信之前,太子以为会看到宋皎各种的诉衷肠,至少会解释一番她为何离京。
如果她的言辞甚是恳切、打动人心的话,太子觉着,自己会考虑原谅她这一次的。
但当他从头到尾把宋皎的信看完后,他简直不敢置信。
赵仪瑄简直以为,这封信也是出自王纨之手,而非她宋夜光。
因为宋皎的信极短,而信中所言,无非只是——“望殿下莫辜负王大人临去所愿,常有奋飞之志,磋金磨玉,凤振龙翱,厘整时务,显耀当世。臣纵在万里之外,亦不胜感怀涕零。”
当时赵仪瑄看看左边的宋皎的信,又看看右边的王纨的信,觉着宋皎这封信若是也当成王纨的看,简直毫无违和。
他气的当场骂了出来:“狗东西!还说什么感怀涕零,什么磋金磨玉凤振龙翱,本太子用你说这些废话了么?这个混……”
倘若太子要听这些体面的官场套话,翰林院的日讲官可以不带停顿地给他说一天,用得着让他这半夜不睡,揪着心拆信吗?
他看过正面,甚至不死心地又翻过来细看信纸背面,怀疑有什么别的话藏在他没注意的地方。
直到把信封彻底检查过了,而信纸也对着灯影都仔仔细细照了一遍,赵仪瑄都没看到半个会令他心跳加速的可疑的字。
她居然真的一句私话都没有,一句解释都不存,竟白白地让他期待了一场。
太子气的真想把这封信撕成粉碎。
宋皎在离开长侯镇的时候,京内御史台程残阳派了四名巡侍,并自己的亲笔信给她。
看过程残阳的信,程大人对于她在长侯镇的所作所为很是嘉许,并说明这四名巡侍是路上护卫之用。
另外,程残阳还提了一句,宋皎才知道原来这曹洪的叔父,竟是当初王纨的亲戚……
程残阳写道:“虽太子今非昔比,应不至于因此又迁怒,但以后行事且越发谨慎小心才好。”
宋皎小心把信折起来放好,微微叹了口气:“怎么偏又戳到他的鼻子眼了呢?”
青青在旁边问:“按台说的是戳了谁的鼻子眼儿?”
宋皎道:“没、我没说什么……”
不料小缺在前面,虽不知道程残阳信上所写,可宋皎的这句话让他心有灵犀,他回头道:“不管是戳了谁的鼻子眼,只别戳到老虎的就行了。”
他知道自己的主子是好干这个事儿的。
青青嗤地笑了:“这儿哪有老虎啊,小缺叔叔真好笑。”
小缺黑着脸道:“你怎么叫我叔叔?却叫三爷哥哥呢?我也大不了他多少岁。”
青青扮了个鬼脸:“谁叫你长的显老。”
小缺嗤了声:“臭丫头,我这叫稳重。”小缺之前在长侯镇狐假虎威的,很是过瘾,回头跟宋皎说道:“主子,咱们这趟可出来的值了,早出来多好。”
宋皎道:“什么值了。”
小缺摇头晃脑地:“长侯镇的这件事,做的多漂亮?连我都长了脸。”
青青闻言忙从包袱里翻出了两包点心,说道:“这是那客栈老板硬塞给我的,不要都不成,还说多亏了按台大人,以前那些衙差在知县的纵容下,每个月都要去打秋风,如今总算是免了这些外头的消耗,他恨不得给大人磕头呢。”
宋皎笑道:“怎么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宋明忙道:“大哥别生气,这个已经给过钱了,虽然他不要,我却是硬搁下了,不管怎么样不能坏了大哥的名头。”
宋皎探身,在宋明的额头轻轻地敲了敲:“果然长大了,懂事了不少。”
青青本是要献宝,被宋皎一说就不敢了,赶紧把点心放回去,她说:“我从江南跟着国舅到京城,也见过不少的世面,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儿吃了还要多贪些的见的多了,按台这样的还是头一遭见着。”
宋皎看她的头发有些乱,便给她往后撩了撩,说道:“你知道巡按是做什么的吗?巡按过境,不管是官员还是百姓,但凡有冤情跟不公的,都可以检举重审,倘若巡按先要拿人家的东西,再做起事来自然心虚气短,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巡按之后,还有盯着巡按的官呢。本朝律例,若是巡按御史犯案,要比普通的官员加三倍的惩治。你还敢犯错吗?”
青青吐了吐舌头:“这个可真不敢了。”
宋明说道:“我不怕大哥犯错,长侯镇那边的百姓人等之前还叫嚷天下乌鸦一般黑,但在咱们走的时候,都叫大哥‘宋青天’呢。这次出来,我也是开了眼界了。”
宋皎一笑。
马车向前而行,宋皎回头看了眼。
身后早已经不见了京城,甚至长侯镇都渐行渐远了。
她当初只是想离开那是非漩涡才选择出京,甚至在抵达长侯镇的时候,颇有万念俱灰,破罐子破摔之感。
但直到现在,她已经知道自己真正该做的是什么了。
又走了七八天,跟江南道地界近了。
在这期间,宋皎又得知了京内的一些消息,曹洪跟陆知县都在长侯镇给斩立决了,据说是太子殿下亲自下的旨意。
除了这个之外,京城内六部也各有震动,据说太子主持,拿下了好些涉嫌贪墨的官吏,因此还招来了不少弹劾之言等等。
听说这消息后,宋皎有点不安。
她想起给太子留的那两封信,不知太子殿下到底是否看懂了信中之意。
而在这日夜赶路的期间,宋皎写过一封报平安的信给颜文语,其实她也想过要不要给太子也写一封,但才抽出信纸来,又赶紧放下了。
她哪里有资格给太子写什么信?
当初京郊三里亭他的话,还清晰地在耳畔,又何必如此自作多情,恬不知耻呢。
她甚至怀疑,倘若自己真写了信送去东宫,赵仪瑄当看也不看,便撕个粉碎。
宋皎不后悔自己出京的选择,但……一想到自雨中疾驰而来的那个的身影,她的心里,总觉着像是亏欠了什么,隐隐地有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