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嵩有京而不能回,这是一句真话。
自从三里亭诀别,太子说了那些绝情断义的话后,众人追随太子策马回京。
诸葛嵩是东宫的侍卫长,赵仪瑄既然叫宋皎去死,若他还留在原地“保护”宋皎,这岂非是在打主子的脸吗,何况他还带着宋皎给的信没有转交。
他理所当然地随着太子一并回了京。
回了东宫后,呈递了信,诸葛嵩退了出来。
大概也正是从这日开始,侍卫长觉着自己“失宠”了。
以前在赵仪瑄身边,盛公公自是最贴心的,但论起最懂太子的人,还是诸葛嵩。
也是他,第一个看出太子跟宋皎之间有事。
跟了太子这近十年,除了上回因为瞒报宋皎的伤情、被太子一脚踹伤外,赵仪瑄几乎没有对他动过手,连偶尔的责骂也不过是戏谑的那种。
毕竟在太子身边,盛公公才是那个负责当出气包的人。
但这一回……诸葛嵩发现,自己就像是御膳中太子最不喜欢吃的那道菜、却总是出现在太子跟前,所以频频招来太子的白眼跟训斥。
他明明一如往常的站在廊下,尽忠职守的,冷不防太子道:“正经事不干,整天只知道死戳在这里,难道东宫少你这么一尊雕像?”
诸葛嵩以为他正是心烦的时候,便隐了身形别去招惹。
不料过了半天,太子又问:“诸葛嵩呢?”
这会儿盛公公会替他支吾一两声,而等到诸葛嵩露面后,太子的脸色越发微妙:“刚才躲到哪里清闲去了,东宫的侍卫长就是这么整天肚皮朝上白吃干饭的?”
诸葛嵩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方式出现在太子面前,难不成要一半一半、若隐若现的?
他可没有那个本事。
可不管诸葛嵩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太子总有法子揪到他的小辫子,事实上诸葛嵩并没什么把柄小辫子,但禁不住太子会无中生有。
比如,有时候诸葛嵩会向太子禀告些东宫的守卫调防之类,这是他的本职,先前也这么做过千百回的,都无差错。
然而这次太子冷笑道:“哟,生恐人家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你是建功立业去了还是开疆拓土去了,这么点子事儿也巴巴地来说,本太子要不要为你加官进爵啊?”
有时候他无意中替盛公公送一份折奏,太子便阴阳怪气地说道:“怎么,正经的侍卫你不做,现在是想当太监了?”
说着往他身上瞄了眼,几乎恶意地:“哼……切了也好,留着也没什么用。”
诸葛嵩再冷的脸,也不禁红了一片。
连盛公公都觉着纳闷:“你是怎么了,怎么往常是殿下跟前的红人,现在却成了仇人一样?你身上长刺么?每次都戳殿下的眼?”
他甚至拉拉诸葛嵩的衣裳,仔细检查。
寻找未果后,盛公公好心地劝道:“要不然你先去找个庙拜一拜吧,别是这阵子你跟殿下八字犯冲?”
诸葛嵩心里其实隐隐地有一个猜想。
他只是不敢去问。
终于,侍卫长想出了一个法子。
有一天他故意的没露面,太子半天没提他的名字,只在傍晚时分,才仿佛不经意地问盛公公:“今儿怎么不见诸葛嵩,又跑到哪里去鬼混了?”
盛公公因为提前给诸葛嵩叮嘱过,便心怀鬼胎地哄骗道:“呃,他也没说去那儿,仿佛出城去了似的……”
“是吗。”太子瞟了盛公公一眼。
本来盛公公以为接下来,按照太子这几天的做派,指定又要责骂侍卫长“假公济私,游山玩水,不务正业”等等,没想到太子一声没吭。
只过了半晌,太子才又问:“他连往哪儿,去几天都没说么?”
“回殿下,”盛公公觉着自己仿佛踩在火炮上,指不定那一步不对,就会把自己炸飞喽,他咽了口唾沫,按照诸葛嵩的叮嘱回答:“他神神秘秘的,没有说……看那样子,似乎是要出远门。”
太子的眉峰稍微动了动,淡淡道:“臭小子,出远门也不说一声。越来越没规矩了。”
嘴里说的虽然同样是贬斥的话,但语气却丝毫不像是之前那么连嘲带讽的了。
而且说完后太子慢慢地吃了一口茶,仿佛舒心的赞了一句:“这茶还对味儿。”
盛公公听到那声仿佛带着几分宠溺的“臭小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侍卫长听到盛公公的转述,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猜的确实没有错,太子这几天对待他就如同对待后娘养的孩子似的,就是因为他死呆在东宫,“没出远门”而已。
至于这远门是去哪里,诸葛嵩心里当然清楚。
侍卫长心里清楚,太子是绝不会直接下令叫他跟着宋皎的。
毕竟绝情的话都说出去了,他是太子,绝不会出尔反尔,至少明面上绝不。
而只能苦了他们这底下当差的,总要细心琢磨太子殿下的真意究竟为何。
幸亏诸葛嵩还算机警。
因此宋皎问他为何不能回东宫的时候,诸葛嵩的回答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诸葛嵩不肯说的话,再逼他也没有用。
宋皎把手中的毛笔放下:“跟着我的几位巡侍,可认得侍卫长?”
诸葛嵩道:“他们没见过我。”
宋皎一笑:“既然这样,侍卫长就不要再隐藏行迹了,横竖此处离京已然甚远,不至于会有人认出您来。”
诸葛嵩淡淡道:“这就不必了。”
毕竟他这趟出来,虽是揣摩到了太子的心意,但毕竟没有太子的明示,岂能光明正大地跟着宋皎。
万一给人认出来,传了回去,太子的脸上怕不好看。
宋皎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你……”
她本要劝一劝诸葛嵩,但因为侍卫长的拒绝,宋皎突然想到:也许,诸葛嵩确实是私自出来的,未得太子之旨,所以不能在人前露面。
又或者,他毕竟是东宫的人,位子且不低,万一给人认出来,——东宫的侍卫长、跟随太子殿下身边的人,却跟在她区区一个巡按御史的身旁。
如何解释。
一念至此,宋皎心里微微一窒。
她却笑了笑,垂眸道:“那就随侍卫长的意吧。”
她把那张滴了墨的纸抓了起来,慢慢揉成了一团。
牟县距离此处并不很远,本地付知县得到御史令牌,急急地骑了马赶来。
满头大汗地随着巡侍进内,却听到一阵阵女孩子的笑声,从院中传了出来。
付知县抬起袖子擦汗,巡差入内禀报过后,请他进见。
知县大人忙将官袍整理妥当,迈步进内。
才进屋门口,就见有几个美貌的小女孩子正在屋中,看见他之后,一个个张皇失措地向内跑去。
“姐姐,姐姐!”
“按台哥哥……”
她们胡乱叫嚷着,像是受了惊的小鸟,紧紧地趴在一个人的身上。
付知县吃了一惊,却见那人肤白如雪,眉目如画,生得好一个俊秀相貌,若非额上的网巾、身上的大红色獬豸官袍,他简直也要以为这便是个女子。
他早也听说了朝廷派了巡按御史南下,而且在长侯镇便斩了一个知县,弄了个开门红。
这消息传得非常之快,江南道周边这些州县里几乎人尽皆知,竟把宋皎的底细都挖出来,包括她审了太子太傅王纨的那件事。
不免有些人人警惕自危。
付知县也听说过,说这位宋按台,年纪轻轻,风流俊雅,如今亲眼一见,却简直更胜传闻。
他不敢怠慢,赶紧振衣上前行礼:“卑职牟县知县付瑜初,参见按台大人。”
宋皎已然低声抚慰了几个受惊的小女娃儿,又叫青青陪着她们在里头玩耍。
她自己踱步出来,也向着付知县还了一揖,淡淡道:“付大人,不必多礼。”
宋皎端详着付知县,这位知县,看着倒是老实的样貌,面对她的时候有些局促不安。
宋皎请他坐了,付知县起初不敢坐,让了两次才勉强落座。宋皎开门见山问起了牟县谢庄主那无名山庄之事。
付知县忙又站起身来,说道:“大人容禀,卑职、是去年才到任的,实不相瞒……虽然知道辖下有此一处,但因从未有过事端,百姓也并未有言其不妥者,所以卑职竟并没留意。昨夜才知此处山庄不知为何竟失了火,天不亮得知消息,卑职忙带人前去查看,却见整座庄子都已经被夷为平地,也没有任何活口,火场内连尸骨都难寻,据周边百姓说起曾听见爆炸之声,只不过昨夜下雨,有不少人以为是打雷……”
他越说越觉惊慌:“是卑职失察,求大人见谅。”
宋皎听他说的详细,又观其言行,便道:“昨夜,本官正是曾在那里借宿过的。”
“啊?!”付知县大惊,猛然抬头看向宋皎:“大人可无恙吗?”
宋皎一笑:“若有事,就不能在这里跟知县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