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从廊下走了进来。
宋皎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这人穿着身宽绰的仿佛道袍一样的,太长,过了脚踝,边角上仿佛拖了地一样沾着好些泥灰。
头发只挽了个发髻,脸上却用灰布蒙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头。
男女莫辨。
而自从现身,这人的双眼便一直都盯着宋皎没移开。
宋皎被这双眼睛盯得心里不安,她隐约觉着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四喜见奈何不了那条蛇,便退回来拦在宋皎身前:“尚仪,这个人看着有点古怪,小心为上。”
程残阳本来站在她的身旁,此刻便走到了颜文语身侧,微微垂首道:“你先回房里去。”
颜文语愣住:“怎么了?”
“快去。”程残阳挪了一步,将她挡在了身后。
颜文语并不走:“夜光还在呢。”
程残阳眉峰一动,温声唤道:“夜光,你师娘有些不舒服,你先陪她回房里去。”
宋皎挂心罗盼儿,本来想等看此人如何解决,突然听程残阳这么吩咐,很意外:“老师……”
颜文语何等聪明,听程残阳一开口,她立刻抬手扶着额头,做出不适的样子。
宋皎看她不舒服,急忙住嘴走了过来,还以为颜文语是受了惊吓,忙扶着她小声问:“哪里不舒服?”
颜文语道:“你陪我回去。”
宋皎看了眼罗盼儿,却又不能不管颜文语,只好同她转身往前走去。
谁知才一迈步,罗盼儿蓦地惊叫了声,原来是那条蛇往上又窜动起来。
两个人齐齐地站住了,与此同时,那进门的人呵呵地冷笑了几声,道:“别走呀,宋夜光。”
宋皎蓦地回头,这个声音她听着有些耳熟,盯着那人看了会儿,她突然道:“你是……恨无伤?”
露在面纱外的两只眼睛充满了憎恶:“你还记得我呀。”
“你还在京城?”宋皎疑惑:她原先也想打听打听恨无伤的下落,只是竟忙的忘了。
“怎么,你巴不得我离开吗?还是巴不得我……死了?”
宋皎莫名:“你说什么?”
就在此时,罗盼儿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恨无伤看看罗盼儿:“哎呀,她快要生孩子了。”
宋皎看看罗盼儿又看看恨无伤,这人的蛊术出神入化,宋皎突然意识到:“那条蛇……是不是跟你有关?”
话未说完,颜文语将她一拉。
恨无伤却又笑起来:“你才知道?”
“真的是你?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宋皎惊怒,竟忘了颜文语的阻拦。
恨无伤道:“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啦。”
宋皎更是不懂:“你说明白些,因为我?你的意思是你要害我吗?我哪里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当初在岳峰,明明你很高兴地换走了两色石,我自问并没有亏待于你!”
她知道这人的性子非常的古怪,所以把话都挑明出来。
恨无伤叫道:“两色石!他为什么把两色石给你?为什么我拿着两色石,他非但不肯听命,反而,反而……都是你,一定是你!”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都有些凄厉,才果然流露出是女孩的声调。
而恨无伤高声之时,那蛇仿佛也受了鼓动,蠕蠕而动,就算旁观的人看着都几乎受不了。
宋皎又气又急,看看罗盼儿,便压住了怒火道:“好好,你先把那条蛇弄出来,她是孕妇,受不得惊吓,咱们有话好好说,你有什么账,都冲着我来好不好?”
恨无伤目光闪烁:“也不是不行的,不过小玉若是离开她,又要去哪儿呢?到你身上好不好?”
四喜怒道:“哪里来的狂徒,你说什么!你敢!”
“别的人不够资格,”恨无伤不理她,只仍看着宋皎:“要不然……到她身上。”她指着宋皎身边的颜文语。
宋皎突然想起在岳峰的时候,一名内卫用剑指着恨无伤便能中蛊,当下忙闪身挡住了颜文语:“不行。”
“要么是你要么是她,你可要快选,”恨无伤笑道:“待会儿这个女人就要生了,小玉见到血就会发狂的,那时候我都唤不回它了。”
“我……”宋皎刚要应承。
颜文语一把拉住她:“住口!”
四喜盯着恨无伤:“尚仪别理会她危言耸听,我先杀了她就是了!”
恨无伤笑的毫无顾忌:“好呀,那就试一试啊。”
四喜虽冲动,却也看出恨无伤来历诡秘,她只管护住宋皎,并没有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却是程残阳开了口,他极温和地说道:“姑娘,你跟夜光有仇,我是夜光的老师,自然也能给她担着。”
说着,程残阳往前走了一步,指着罗盼儿道:“这是我的儿媳,你方才指的是我的夫人,你要报仇的是我的弟子,她们都算是我的至亲了。你要报仇,报在我身上又何妨。”
宋皎惊愕地转头看向程残阳:“老师!”
恨无伤歪头看看程残阳:“你愿意替她们死?”
“我不是替她们去死,而是我的身份,为人师为人父为人夫,我自然的该护着她们,责无旁贷。”程残阳淡淡地回答,声音温和笃然,是一种天然的令人相信的口吻。
“老爷!”是颜文语。
那条小蛇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好像在往外退,罗盼儿似开似闭的眼睛瞥着腿上,就如同在受最可怕的刑罚,恨不得死了的感觉。
四喜盯着裙摆下那恐怖的起伏,握紧手底的峨眉刺,粗莽如她,禁不住也有些紧张胆寒。
宋皎还想同恨无伤说两句话,但是这场景太过骇人,现场死寂一片,竟无人出声。
直到罗盼儿裙摆一动,竟果然是那小蛇探出了头。
有人惊呼!四喜的手也跟着一抬,准备找机会将这灵蛇斩杀。
可就在众人都盯着那蛇的时候,颜文语叫道:“夜光!”
原来所有人都在盯着蛇的时候,颜文语却留心着夜光的方向。
与此同时,地上那蛇猛然窜起,竟仿佛因声音吸引向着颜文语袭去。
颜文语只看着宋皎并未留意,程残阳想也不想,张开双手往前一挡!
就在那蛇儿飞身窜起的同时,恨无伤向着宋皎的身旁掠了过去,四喜本是挡在她身前的,可此时正戒备地上的蛇儿,只觉着一阵怪异的气息袭来。
四喜即刻抬臂袭去,然而手才抬起,便觉着身上的力气好像被什么化去似的,不仅是她,连宋皎身后的张嬷嬷也在瞬间踉跄倒地。
宋皎本来也正盯着那条蛇,她更担心的是程残阳,没想到这竟是恨无伤的声东击西。
刹那间,恨无伤连越两人,已经到了她的跟前。
颜文语才转身,事情已经成了定局,而她耳畔听到一声闷哼,回头看时,正见到那只小蛇窜起,竟在程残阳的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颜文语魂飞魄散:“老爷!”
宋皎看的很明白。
在恨无伤逼近之时,她并没有很害怕,直到看见程残阳受伤:“泷儿姑娘!”
恨无伤的手正袭向她的颈间,闻言手势一顿。
宋皎厉声喝道:“你到底跟我有什么冤仇,迢沂山之行,我已经见过你的父亲跟祖母,他们都还等着你回去,你却在这里大开杀戒,是想干什么?”
恨无伤的手抖了抖:“你见过阿母……那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回不去!”
“我当然见过,你也回得去,”宋皎道:“我把你的信物还给了他们,在还给他们之前,已经将迢沂山上的那条旧规废除了,不管是山上还是山下的男女都可以自由通婚,不会有人干涉为难!”
恨无伤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发红:“你、你……你说的是真的?”
宋皎道:“我所做的都在御史台有记载,骗你做什么?”
“不、你是骗我!”恨无伤顿了顿,却又大声道:“我不会再上当了!”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我哪里骗过你?”
恨无伤一把将自己蒙脸的帕子拉下来:“你看清楚!”
她的半边脸不知被什么烙印,留下了极丑陋的一块疤痕,但另外的半边脸,却比宋皎在迢沂山上看到的那两个异族少女都美丽。
正是因为这半边脸的绝美,才更显出那疤痕的极丑,最重要的是,这伤痕还是新的,并没有长好!
宋皎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恨无伤道:“是他,朱厌……”
在宋皎的心中,因为从没见过,所以一直觉着朱厌是个好的,此刻听恨无伤说是朱厌弄伤了她,她简直无法相信:“是朱厌对你动手的?这怎么……为什么?”
但这会儿并不是再追根问底的时候,程残阳倒在地上,那条小蛇早退回恨无伤身旁,悄悄地也不知潜伏到她身上哪里去了。
颜文语一声不吭地将他的袍摆撩开,中裤挽起,却见腿上清晰的两个牙印,已经开始发黑。
她的手颤了颤,有点慌了:“夜光!”
宋皎扭头,见状便要赶过去,恨无伤幽幽道:“我的小玉咬人最狠,半刻钟就会致命。”
“解药,你有解药吗?”宋皎生生地止步,回头看向恨无伤。
恨无伤笑道:“有啊,但是不想给你。”
宋皎道:“你要怎么才会给我?”
恨无伤道:“我要你死。”
颜文语见程残阳伤的如此,又听恨无伤以此要挟宋皎,怒而转头:“你休想!你……你喜欢那个叫朱厌的,那就凭自己的本事去追啊,为难夜光是什么缘故?竟还在这里伤及无辜的人!怪不得那个朱厌不喜欢你!”
“你说什么!”恨无伤厉声道。
颜文语道:“我看不起这样没骨气的女人,被男人抛弃就要死要活的,还把在男人那儿受得起撒在别人身上,要是那个男人辜负了你,去杀了他呀!那才是痛快!”
宋皎几乎就想叫她别再多说,免得惹怒了恨无伤。
但颜文语毫不在乎,冷冷地说道:“夜光,别跟她要什么解药,老爷死了,我陪着,就是这么简单,我才不像是别人似的黏黏糊糊,分不清楚。”
程残阳忍着剧痛,一声没吭,听到这里才勉强一笑:“胡说,我……没要你殉葬,你也、不许死!”
颜文语淡淡道:“这可由不得你。”
程残阳怒道:“你能不能在最后听我一回?”
颜文语提高声音:“不行。”
程残阳干咳了两声,好像蛇还没攻心,他就要给气死一样。
恨无伤本来气极,可见他们两人这般情形,她举起对着颜文语的手又慢慢地放下了。
“你跟我走,”她看着宋皎,终于道:“我饶了他们。”
在颜文语出声前,宋皎立刻答应:“行,解药。”
恨无伤向着颜文语弹出一颗药丸,又向着地上的四喜等人抖了抖衣袖,她拉住宋皎的手:“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