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这几天快乐的游湖、爬山和赏花之后,他们也到了最后一个目的地——清泉寺。
小姑娘说要带着舅舅去挂红绸,一溜烟就跑了,陈秋也就不着急了,跟在后面任由他们走在了前头。
清泉寺里,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树荫遮天蔽日、几乎笼盖了半座山头,清泉寺也因为这棵古树而出名,来来往往的人来这里许愿的络绎不绝,古树上,更是挂满了红色的绸带。
姜小圆垫着脚,把自己刚刚写下的许愿挂在了树梢上,转头来问他,“舅舅,你也写一个,我帮你挂!”
姜小圆已经用飞快的速度和秦九混熟了。
秦九其实早就知道了她的存在,只是一直怕自己的形容狰狞吓到她,一开始对上热情又叽叽喳喳的姜小圆,几乎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更不用说,秦九本来就很是感谢这位姑娘。
陈秋现在哪里还是当年孤僻又阴鸷样子?秦九总是劝这个孩子不要为复仇而活,却也知道,刻骨的恨在那里,从八岁以后,陈秋就一直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吃了不知道多少苦,要他不为恨而活,秦九自己都觉得他在强人所难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秦九早就预料到了他的结局,可是他根本无力改变,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隐姓埋名,有时候连自己是谁都快要忘了。
可以说,秦九本应该早就死去的,却因为姐姐的孩子活下来了,但是当他发现他就算是勉强养活了这个孩子,他却也再也长不成姐姐希望的那个样子后,他本以为也许自己到了地下,也无颜去见姐姐的时候……
直到某一天,他发现陈秋变了。
这一次来洪州,他其实是代替姐姐来看看陈秋的大婚的,他本来也没有留下来的打算,只是觉得,姐姐若是看见了一幕,应当是极为欣慰的。
在容妃身边那么多年,从在寺庙里的秦家公子,一朝变成了一个伺候人的奴才,他早就习惯了孤寂的生活。他放弃了自己的整个人生,却并不觉得后悔,也不求回报、甚至不求善终,只希望回到了地下可以对姐姐有所交代。
饶是在洪州的这几天热闹又欢乐,小姑娘讨喜又孝顺,还有一只叫姜旺财的小老虎,就连从前不苟言笑的外甥,都与他秉烛夜谈。
按理说,这样的日子如果一直过下去,应该是很快乐的,但是秦九却从来不说留下来,甚至小姑娘一提,就岔开了话题。
饶是姜小圆一开始是信心满满的,可是渐渐的,也认识到了什么叫做姜还是老的辣。
见到小姑娘叫他挂红绸,白发斑驳的秦九站在这棵树下,摇了摇头。
他的神情带着些追忆,
“当年我离家的时候,娘娘也在山脚的树上给我系了条红绸祈福,那时我年纪小,身体不好,在寺庙里想家的时候,就远远地看着山下的大树。”
娘娘,自然也就是秦皇后了。
姜小圆坐在了他的身边,听着他对着满树的红绸,慢悠悠地讲起来了当年在秦家的事。
秦九在家里最小,陈秋的外祖母生下了秦九之后就离世了,秦九几乎是在长姐的身边长大的。对秦九来说,比起姐姐,秦皇后更像是母亲。
因为小孩总容易夭折,秦九体弱多病,就被送去了庙里养大,当时最舍不得他的就是姐姐,来看望他最勤的也是姐姐。
“我回家不到两年,父亲就又要狠心把我送去庙里。当时我只当是自己多年在庙里长大,家人不愿接纳我。又听说是娘娘的意思,就连娘娘都恨上了。”
少年人的爱恨都很简单,以为姐姐也抛弃他之后,他再也没有给秦皇后写过一封信、回过一句话,持续了一年的冷战。
一年后,满门抄斩,他因为隐姓埋名在寺庙里,躲过一劫,又被黑甲卫救了出来。
茫然的秦九在那棵树下看到了一根颜色很新的红绸,却是前不久秦皇后系上去的。
只是当时秦家风雨飘摇,秦皇后不敢上山给秦九惹去灾祸,只在山下远远地看了许久。
也是那个时候,秦九选择了进宫。
可是当时的秦九还没有深沉的城府,只是一个从寺庙里走出来,有些不通人情世故的少爷。
一直等到他见到了那个和姐姐神似的小太子。
只是因为他被人欺负了,明明小太子身陷囫囵、处境比他更加差上几分,也敢为了他这个没用的舅舅,冲上去就要和人拼命。
那副样子,像极了小时候姐姐保护他。
于是他就选择了用一生去保护这个孩子。
他从来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只是一生都觉得愧对姐姐。
讲完了红绸的故事之后,他抬头看着香樟树下满树飘荡的红色绸带,笑了,
“姜姑娘是个好人,但是舅舅不能留下来。”
“我若是在容妃身边,还能为殿下传递消息,还能帮殿下最后一把。容妃与皇帝阴至极,前些年是我不小心叫殿下中了,我怕他们包藏祸心,若我在他们身边,还能为殿下早日觉察一二。”
姜小圆想起来了前世重光帝寝宫地砖里面藏的药引。
“舅舅也累了,帮了殿下这一把,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去见姐姐了。”
姜小圆闻言摇了摇头,看了看树上的红绸,“舅舅,你觉得秦皇后最后去看你的时候,往树上挂着红绸祈福,想的是什么?”
秦九一愣,却听见小姑娘道,“肯定是希望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而不是为了她的儿子付出了一辈子,老了还要在宫里悄无声息地离开。”
“您都说娘娘和您的娘亲一样了,那哪个娘亲,会想要自己的孩子一辈子孤苦伶仃呢?秋秋是娘娘的孩子,您不也是她的孩子么?”
秦九哑然失笑。
“您不想想您自己,那就想想秋秋吧。您要是有个意外,他的心眼那么小,肯定又要记一辈子了。而且您看看,他这个人孤僻得很,没有什么朋友,亲人又只剩下了您一个人,在我面前又不敢哭,到时候要是实在是难过,也只能孤零零地对着蜡烛哭,连个安慰的人都没有。”
“说不定以后还要把自己的寝宫建得和坟墓一样自闭去了,到时候我也嫌弃他了,不和他住一块了可怎么办?”
秦九:……
在后面听了一会儿的陈秋:……
姜小圆觉得背后一阵风刮过,凉嗖嗖的,但是对上了秦九一言难尽的眼神,还是坚定地说道,“您要知道,您对秋秋来说,是很重要的亲人,现在也是我的亲人。我们两个人都父母不在了,过年两个人也怪孤零零的。”
秦九沉默了许久,一直到陈秋都要走过来了,他才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舅舅我……是个阉人。”
“不管他日后为王为帝,难道还要尊一个太监当舅舅,叫天下人耻笑么?”
却听见了一个满是寒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谁敢耻笑一句,我就砍了谁的头。”
两个人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了陈秋。
姜小圆连忙把他给拉了过来,给浑身寒气的青年顺毛,并且郑重道,
“舅舅,且不说这事会不会发生,若是因为这点耻笑,就不把您留下来,秋秋那才叫要被天下人耻笑呢!”
她拉了拉陈秋的手,青年沉默了一会儿,
“若是舅舅不愿留下来,我便不争这皇位,找个贤王扶持登基……”
秦九立马色变,“你敢!”
“我敢。”
姜小圆:……
“消消气,消消气……”
姜小圆连忙端起了酸梅汤给秦九顺气,秦九确实是气得不轻。
倒也不是别的,而是秦皇后被废,一直没有正名,连个皇后陵都没有,要是陈秋不当皇帝,秦皇后就一日不能够修建陵墓、恢复身份和名誉。
这对于秦九来说,绝对是死穴中的死穴。
秦九气得不轻,干脆去了树后面背着手,不肯见陈秋。
许久之后才恨恨地骂道,“你这个不孝子!”
陈秋慢悠悠开口了,
“恐怕母亲要是知道您的打算,宁愿没有皇后陵,也要同意我的做法。”
“您知道的,我向来说到做到。”
这话倒是不假,但是太狠了。
姜小圆心想这个家伙不会把舅舅给气出个好歹来吧,连忙跑去哄舅舅去了。
姜小圆好说歹说,秦九总算是没有再气得手抖了,她才问道,“那舅舅您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