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梧桐落满床头,雨后芬芳馥郁。
虞锦做了一夜噩梦,一会儿梦见自己躺在血泊里了无生气,一会儿又梦见男人那张英俊面容冰冷寒凉,颀长的身躯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上气来,面色苍白青紫。
生莲见状忙道:“姑娘?姑娘?快去请太医来!”
正这时,虞锦猛然睁眼。
她愣愣地望了一会儿床顶的陌生幔帐,缓缓抚上额头,昨夜、昨夜她……
虞锦一怔,记忆瞬间明朗——
她记得昨夜她摸了满手粘腻的鲜血,随后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怎的,眼泪如山间崩塌溃堤的泥流,扑簌簌往外掉。
他在亲她。
还说了好些话,虞锦有些记不得了。
再之后,山脉似又轰隆崩塌一次,巨石砸落,在她耳边响起一道轰鸣声,虞锦耳畔嗡嗡直闹,便晕了过去。
思及此,虞锦脸色一白,她浑身酸疼地攥住生莲的衣袖,“王爷呢,他在哪?”
生莲叫她这反应吓了一跳,忙扶着虞锦坐稳,思忖道:“奴婢今晨瞧见他是被抬回行宫的,似是伤势不轻,人也没醒……奴婢只顾着姑娘,没细打听。”
“那立刻、立刻打听!”话说及此,虞锦忽然想起梦里的场景,心略有些慌乱,就要趿履下地道:“罢了,我亲自去问一问。”
“姑、姑娘?”生莲要阻止她:“您还有伤在身,奴婢去打听,奴婢即刻打听。”
可虞锦不依,且是前所未有的固执。
生莲实在拗不过她,只好帮着更衣梳发,只是素来爱美追求精致的人今儿也催得急,只让生莲随意挽个能出门的发髻,步摇都不要了,簪了支素簪便匆匆离开。
昨夜山体坍塌不仅是西山,实际上东山密林更为严重些,且因进东山密林围猎的大多有几分本事,傍晚时也依旧有逗留之人,是以眼下侍卫多被调去山里寻人。
如此一来,自也无人敢在这时赏花吟诗,行宫少有人走动。
沈却居住之处为殊雲阁,虞锦行至此处,却不见门外有侍卫守门。
她堪堪推门,岂料却瞧见自家父亲。
虞锦微愣,虞广江亦是愣住。
他惊讶过后面色舒缓,道:“醒了?可有何处不适?宣太医瞧过没有?”
虞锦伤得并不重,至多只有额前被小石砾刮了一道细痕,不仔细瞧都瞧不出。
她只摇头,一一答后道:“父亲怎在此处,王爷……王爷可有大碍?”
说罢,她担忧地望向不远处的帘幔,一帘之隔,里头便是内室。
虞广江粗眉皱起,沉默少顷。
他为何在此,这便说来话长。思及此,虞广江神色怪异地看了一眼自家闺女——
夜里麒山剧烈晃动,暴雨之后轰然塌方,他本就因虞锦无故失踪而放心不下,如此一来更是焦急,是以比皇家守卫动作还快。
然再快,也还是到了天堪亮时方才在废墟之下寻到虞锦踪迹。
侍卫搬开石块时,入眼便是相拥的男女。虞锦身子蜷缩,沈却整个人覆盖在她身上,背后鲜血淋漓,饶是虞广江也吓了好大一跳。
他自是知晓南祁王对虞锦有些男女之情,但虞广江万万没料到这点情谊能令他至此。
人家一而再再而三救了自家的宝贝千金,他若是不来表示表示关怀,倒也说不过去,是以他眼下才会在此。
虞广江沉默的些许功夫,虞锦一颗心苍凉苍凉,她身子虚晃一下,幸而生莲及时搀扶才没跌倒在地。
且正这时,珠帘晃噹一响,有宫女捧着托盘从内室出来,那托盘上搁置着一身白衣。
未及深想,泪珠子便啪嗒啪嗒掉落一地,虞锦哽咽着哭了起来,哭得极为心碎。
……?
虞广江懵了半瞬,“这又怎么了?”
“父、父亲……”虞锦拖着哭腔道:“他都是为了我,昨夜若是没有王爷,恐怕女儿已葬身西山。”
虞广江不爱听这晦气话,可也不得不承认,虞锦说的是事实,他压着眉梢应了声“嗯”,“咱们是该好生谢南祁王。”
虞锦也哭哭啼啼了半响,随后哭腔陡然一滞,她捻着帕子擦了擦泪痕,无比认真道:“我决定了,女儿愿嫁到王府,给王爷守寡!”
虞广江先是被她前半句话吓得一惊,紧接着又被她后半句话吓得一懵。
“什么?”
这如何、如何就守寡了……?
虞锦只当父亲不允,便抽抽搭搭劝说道:“王爷多次救我于水火,父亲幼时曾教导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这恩情又何止滴水?他既是为救我而亡,我下半辈子又如何能再与旁人说亲生子,岂非令我良心不安?何况——”
她稍稍一顿:“何况我本就倾慕王爷,没能在他生前嫁与他,那替他守寡女儿也心甘情愿!”
虞广江急忙道:“此事——”
“此事不必再议!”虞锦重重打断他,无比坚定道:“我心意已决,还望父亲成全。”
话音落地,内室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声响。
“咳咳咳咳——”
先是汤匙“噹”地一声落进碗里,再是男人压着嗓子咳嗽不止,虞锦似还听见段荣在说什么“属下该死”、“属下手笨,还请王爷恕罪”此类的话。
虞锦脑袋嗡地一声响,神情呆滞地望着帘幔,就见帘子轻晃,一道明黄身影从中走来。
虞锦更懵了,圣上为何会在这儿?
她忙福身道:“臣女请圣上安。”
贞庆帝也委实有些晃神,似是受了什么大刺激一般,慢了半瞬才道一句平身,他看看虞家这神色恍惚的小千金,再看看那一脸无颜见人的虞广江,沉吟片刻,一时竟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内室闷热,不若虞卿陪朕走走。”
虞广江自不敢违逆,拱手应是。二人一前一后踏出门槛,小室陡然一静。
虞锦盯着晃晃荡荡的珠帘,耳侧似是回响着适才自己那些大言不惭之话,“守寡”二字在她脑中萦绕不散,仿如魔咒一般,她略略有些喘不上气。
那厢珠帘又是一晃,段荣神色有些怪异,他讪讪道:“虞姑娘,王爷伤得重,还没法下榻,请姑娘进内室一叙。”
虞锦平静地与段荣对视半响,一言未置,转身便往外走。她步履极快,快得生莲需得小跑才能追上。
“姑娘、姑娘。”生莲气喘吁吁。
虞锦一路穿过回廊绕过假山,倏地停在一口荷池边,不知在想什么,沉默过后了无生趣道:“你说我适才说的话,隔着道帘子能传进内室么?”
“奴——”
不待生莲回答,虞锦又说:“你说我是投湖自尽好,还是悬梁自尽好。”
“奴——”
“其实适才我音量也不高,内室之人未必就听清了。”
如此宽慰一番,虞锦便回到屋中,重新躺回榻上,吩咐道:“半个时辰后把我唤醒。”
说罢,她便阖眼睡下。
生莲默了半响,这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来一遍的意思么?
倒也……是个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