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自在黑暗与虚无之中狂奔。
比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夜还要漫长的黑暗。
比一无所有还要空洞的虚无。
世界如同破乱失序的巨大机器,贫民窟就是废旧零件的堆砌处。无数盖着不合格印章的齿轮按钮螺丝钉们,从诞生起躺在了通往销毁的流水线上。
神明从不曾眷顾过他,所以他只能拼尽全力去赚取自己能活着呼吸的下一秒,如抢食的野狗般狼狈不堪地追逐撕咬着名为未来的东西。
倘若没有那场半夜时分计划外的雪,他应当是可以做到的——他已经提前打听过了前往目的地的路线,反复背诵到烂熟于心。出发前他吃下了几天份的食物积攒体力,妹妹也很轻很乖从不给他增添负担,背在身上轻得像一片雪花。
但是,当雪花真的落下时,他才意识到那些轻盈美丽的东西有多么沉重冰冷。雪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又浸透了他的衣服鞋子,寒意像是尖针戳进他的骨头里,肺被冻住了一般无法呼吸,迈出的每一步都伴随着沉重嘶哑的喘息。
妹妹懂事地趴在他背上一动不动,恐惧哭泣的声音也细弱得像是小猫,拼命想用同样冰冷湿透的身体传递给他一些温暖。
身体的痛苦让他的脑袋昏沉,只有双腿麻木机械地在地上蹭出一条路。
往前、再往前……
一直到他精疲力尽,身体与灵魂都干涸到再压榨不出半点力气,还没有机会去看见太阳升起时外面世界的样子,已经被身体最深处蔓延的寒冷绝望所吞噬。
他唯一还可以做到的只有紧紧抱住妹妹幼小的身躯,人生中第一次,前所未有虔诚地祈祷。
神明啊……
至少、至少让小银……
……
芥川龙之介——这是他的名字,他在黑暗与虚无中跋涉徘徊了许久许久,才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的名字。他听到有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叫着他的,如幼鸟呼唤父母般的啼哭,为他指引了离开的方向。
小银……
只是在心里呼唤着这个名字,他的心脏就变得温暖起来,像划亮了一根火柴,短暂地照亮了他的回忆。
弱小稚嫩的,忍耐的坚强的、因为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的,却又有着世界上最漂亮的一双眼睛的——
他的妹妹。
“小银……”
干裂的唇间发出细如蚊呐的声音,一下子叫醒了坐在床边看书的中原中也,芥川龙之介意识恢复的最初,整个世界回荡着乒冷哐啷的杂声,模糊的视野里晃荡着一团活泼的橘色。
火焰的颜色。
贫民窟生活的本能让芥川龙之介意识不清也下意识确认周围的情况——他正躺在一间整洁干净的房间里,厚实温暖的棉被散发着令人安心的香气,身上的破烂旧衣换成了一件宽大的睡衣,袖口的小熊图案亲切地对他微笑。
只要微微一侧身,就能看到身边蜷缩安睡的妹妹。
仿佛贫民窟里挣扎痛苦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场噩梦罢了。
苏醒前后的反差过于巨大,也就不怪芥川龙之介会迷迷糊糊问出“在下是死掉了吗”这样的话了。
中原中也坐在他的床边,因为自己看起来年纪更大一点而试图表现出沉稳可靠的样子,回答道:“你没死哦,我把你们捡回来了。”
他挺了挺胸,向新朋友们自我介绍道,“我叫中原中也,今年八岁。”
中原中也说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芥川龙之介等他开口,把不适应这种kirakira射线的芥川龙之介看得浑身不自在,过了好一会才冷声道:“芥川龙之介,七、在下马上就八岁了。”
他习惯性把自己的年龄报得大一点,强撑起成熟老练的架势——年长一点点在贫民窟里都意味着很多东西,即使他看上去病弱瘦小,多报的两岁也帮助他逃过了诸多麻烦挑衅。
中原中也半点没看出芥川龙之介的戒备,自顾自在心里比了比年龄大小,便高兴道:“我比你大耶,你要叫我哥哥。”
中原中也的生活中第一次出现年纪比他小的孩子,他忍不住满怀期待地盯着芥川龙之介看个不停,叫芥川龙之介苍白僵硬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
他在那双澄澈干净的蓝色眼睛里看不见半分恶意,单纯的善意包容反倒叫他无所适从。
“……”芥川龙之介的嘴唇蠕动,却没办法真的像中原中也期待的那样又乖又甜地喊哥哥,只含混地叫了声“中原哥”——他说得又轻又快,几个音在舌尖翻搅成听不真切的一团。
幸好中原中也不是揪着不放的那种熊孩子,有人喊他哥哥就已经很开心了,心里想着要打电话给地狱里强迫他喊姐姐的一子二子炫耀,又拉着芥川龙之介的手,摆起了大哥的派头,“嗯!以后我罩着你!”
芥川龙之介蜷了蜷指尖,握住他的手细嫩温热,跟他满是伤痕冻疮的手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低下头,轻轻咕哝出个模棱两可的单音。
这是跟他们不在一个世界里的孩子,只是靠近一点都让他心口被灼伤一般又痒又疼。他知道中原中也没有恶意,就像那些从垃圾堆里捡回了奶狗的小孩子,怀抱着纯粹的善意地承诺了归宿与永恒。
但是芥川龙之介也知道,又脏又臭的流浪狗最终只会被家里的大人无情地丢出家门,能享用一餐饱食与温暖已经是无比仁慈的施舍。
芥川龙之介偏过头不去看那张灿烂到要刺伤他的笑脸,抚摸着身边妹妹的脸颊,指尖碰触到的温度让他的神情柔和了许多。
“这是我的妹妹。”芥川龙之介说道,“她叫小银……芥川银。”
中原中也发出了羡慕的声音,“你有妹妹啊……”他说着踢掉拖鞋爬到床上,也凑过去看芥川银,试图伸手去碰一碰小姑娘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