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发生在酒吧里的故事。
年轻的杀手点了一杯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又因为过于苦涩的味道而皱眉。
吧台后的酒保向他搭讪,说要给这位寡言冷淡的客人推荐适合他的酒。杀手摇了摇头,谢绝了他的推销。
他刚刚才完成一件工作,还有数件晚上的活儿在排着队,若是喝了酒,他可撑不到太阳升起来以后。
——听起来您的生意兴隆。
酒保说道。
——世道不好,便是我们的旺季。这些日子实在是忙得不行,喝杯咖啡都要被电话咨询骚扰。
杀手的手机是永久的静音模式,屏幕却不断亮起来电或短信的提醒。
——既然如此,您必然见到过许多有趣的事情了?
酒保的表情像是期盼着睡前故事的孩子,比难以入口的黑咖啡更能提起杀手的精神。虽然但是,他领到的钱里可没有任务保密的额外费用,夜班之前的无聊时光,或许可以用一两个故事消磨掉。
——你若想听,下次便请我喝酒吧。
——我会为您开一瓶店里最好的酒的,所以也请讲一个与之相配的故事吧。
于是杀手讲了一个豪门世家的两房子女,为了争夺死去老爷子留下的遗产而勾心斗角的故事。
长房精明算计的太太,二房野心勃勃的次子,他们各自不成器又闹出诸多事端的孩子亲戚朋友们,从“老爷子咽气了”的呼喊便开始各怀心思笑里藏刀,到葬礼上互不相让吵红了眼撕破了脸,连老爷子的一条裤子都要争抢,恨不得把对方全家光着身子踢出门去,一根线都不准带走。
两家斗得鸡飞狗跳闹得满城风雨,一时是长房春风得意,一时是二房占尽胜场,却是叫旁人看足了笑话。
杀手是个极好的叙述者,把这丑恶市侩毫无亲情可言的一家人描述得栩栩如生,酒保仿佛能看见长房太太“脸搽得极白而一张血盆大口”的脸,听见这硬挤在一幢别墅里的一家人争吵如打雷的声音。
——然后呢?
酒保不禁好奇起了最终的胜利者究竟是谁,老爷子那几十亿的遗产又将花落谁家。
——然后?然后他们都死了。
杀手喝了一口咖啡,因为酒保惊讶的表情露出了恶作剧成功般的笑容。
他是个杀手,那么这个故事里就必然会有人死去,只不过这次的范围大了那么一些而已。
——那可真是笔大生意,我花了一整个晚上才把人凑齐,叫他们团圆在老爷子留下的别墅里。哎呀,想想可真是辛苦。
——但是……为、为什么啊?
酒保战战兢兢地问。
——谁知道,或许是他们太吵闹了呢,前些日子的新闻里不也有吗,因为楼上太吵而杀人的案子。
杀手答得漫不经心,看到钟表指向了他开始工作的时间,便喝药似的喝完了杯底的咖啡,起身急匆匆地出了门。
何况这不也是件好事,一家人团团圆圆,再没有永无休止的争执吵闹彼此陷害了。
【安宁唯有一死方可享受。
南无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
……
夏目漱石心里微小的愧疚随着阅读这篇故事的心潮起伏而一点点消失了,某个部分又悄然自得起来——他挖掘出了一块光彩深藏的璞玉,而那几句随意的点拨发言,也的确照亮了年轻作家的文学之路。
写小说就是写人,叙述故事就是窥探人心的过程。织田作之助或许尚未明白如何去碰触别人的内心,但已经学会了先从自己开始,从自己短暂又异于绝大多数普通人生活的杀手生涯开始,让心脏里的声音落在纸面上,笔下便开出了稚嫩而美丽的花。
“真是篇优秀的作品。”夏目漱石赞叹,他想自己应当要对那被他带上了另一条路的年轻作家说些什么才对,鼓励、赞美、夸奖——请你继续写下去吧,你的文字必将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光辉。
他必须要说些什么才行。
不、不是通过电话或者短信,那种形式让他感觉缺少了些什么,某种他说不出但最为重要的东西,在这件事情上绝对不可或缺的东西。
夏目漱石一边想着,一边就顺着页码往后翻着杂志,刊登在《善哉》之后是几位外国作家的作品,同样的精彩有趣而又发人深思,从文笔修辞叙事结构甚至最基础的故事逻辑,都跟现在所谓的畅销书质量形成天差地别的对比。
可以说是放到教科书上都绰绰有余的优秀杰作了。
不过夏目漱石依旧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作品应当跟鸣屋里的那些书一样,来自于二叶亭鸣所谓“商业机密”的渠道,平行世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使得织田作之助的那篇作品尤其与众不同。
如果单看,其实这种区别并不明显,然而这样一整本杂志放在面前一篇又一篇地读过去时,《善哉》就像一群白绵羊里唯一的那只黑山羊,从头到脚每根毛都是野蛮生长的模样。
作为曾经的杀手,作为异能力者,作为与非人类同住的人类,这位半路出家的年轻作家字里行间透着抽身事外漠视生死的淡淡血腥味,把锋刃巧妙地藏在市侩喧嚣的故事里,又从一开始就亮明了刀尖,是一种不自觉的冷酷与危险。
写书就是写人,读作家笔下的每一个字,便能看到他灵魂深藏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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