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骨攥住那一小片布料,如同最后的献祭,攥住了那渺小的一丝生机。
苏杳镜想要撤开腿,却无法扯动,她的裙裾像被钉牢在地面上一般,即将展翅的蝶,被强行拽住留了下来。
在黎夺锦的梦中,他是造物主,是可以改变一切的神,他的意念可以让世界倾塌,也可以让他自己变得力大无穷,被他抓住之人,无法挣脱。
黎夺锦死死咬牙,待耳中的那阵嗡鸣渐渐消散,才努力地抬起头。
他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凌乱的黑发黏在苍白秀丽的脸上,嗓子眼里如同卡进了粗砺的石子,出口的声音破碎。
“……阿镜,你能不能重新信我,就这一次。”
他可以改变梦中所有的事物,却改变不了阿镜的心意。
任凭他穷尽千言万语,都不如将事实摆在阿镜面前让她看,来得直接。
可是,如果阿镜不想看呢?
黎夺锦指骨越发用力,生怕这最后一点裙摆也从他手中溜走,根本无暇顾及,他跪伏在阿镜脚边的姿势。
他已经对着看不见的佛祖朝拜过无数次,对着看得见的阿镜,有何不能跪。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头顶上,终于传来女子缓慢而冰冷的声音:“放开。”
黎夺锦用力地摇摇头,只一再地重复:“阿镜,阿镜,这一次,我不会让你身陷囹圄。你会活着,活得好好的……”
苏杳镜蹙了蹙眉。
她低头,玻璃珠似的眼睛半垂下来,奇怪地打量着黎夺锦。
继而开口问:“黎夺锦,你在说什么。这只是你的梦,我的存在对你而言,是虚妄的,你还记得吗?”
系统蹦出来,阻止道:“宿主,他现在只是梦中人,并不知道这是梦的。你不能给他灌输超出他意识范围的事,否则的话……”
“否则如何?”
系统看了眼情绪值,一号情绪条正在逐步逼近安全线,即将有超出的趋势。
系统回答道:“否则,该可攻略角色可能会精神错乱,大脑受损,造成不可逆的伤害,甚至可能直接导致死亡。”
“导致死亡?这是什么坏事么。”阿镜歪了歪头,在脑海中冷冷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么,阿镜死一次,他死一次,这才叫做公平。”
系统骤然失声。
它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宿主上次说的话,居然是认真的。
系统分明没有实体,却也突然有了毛发倒竖之感。
好在,宿主很快换了一个话题。
“他不能只躲在梦中当一个过去的人。我要他清醒过来。我要在梦中叫醒他,只有他本人,才能彻底结束梦境,将我放出去,我要和他本人沟通。”
“和、和本人……”
系统勉强收拾好自己的数据流,很快理解了宿主的这句话。
有的梦醒来就忘,有的梦却可以留下信息,醒来后也深深留在脑海里。
可是,这样的信息如果不是因为巧合偶然留下来的,便是因为过于冲击、深刻,做梦的人被刺激得在梦中拥有了部分清醒意识,所以能够记住。
这就是为什么,通常而言,人对噩梦、春梦总是会记得比较清楚。
宿主这是,打算怎么做?
阿镜这句话落音之后,黎夺锦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色。
虚妄的?为什么。他只知道,现在阿镜好端端地在他面前,这是在另一个令人痛苦的世界,不可能出现的场景。
他单手撑着地面,眼神直愣愣地垂落在地板上,另一只拽着阿镜的手丝毫未松。
苏杳镜眯了眯眸子,看着他,森森问道:“你是不记得,还是不承认?”
黎夺锦嘴唇发青,好似受冻一般,整个人颤抖起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往他的脖颈衣领里灌着深冬的雪。
“我不理解。苏杳镜道,“你说,想要让我活过来,可是,我只活在你的梦里,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分不清楚吗。黎夺锦,你想要阿镜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想做什么?”
黎夺锦身体摇摇晃晃,似乎跪不稳了,眼前一片晕黑。
他听见阿镜的问话,语句破碎地勉强回答:“我,我,爱……”
“爱?”
苏杳镜的眸子又眯了眯。
她左手横放着,托着右手手肘,右手的食指微曲,扣在下巴上,轻轻地点了点:“你爱阿镜?”
这个字眼,哪怕她在第一世时听到过一次,她都有可能已经完成任务了。
迟来的爱意不是深情,是惩罚。
苏杳镜仔细思考了一下,甚至发出了拖得长长的“嗯”的声音,似是在思考一道有理有据的逻辑难题,缜密严谨地分析判断着,而不是在面对一句连出口都支离破碎的告白。
她长久的停顿如同审判的过程,黎夺锦呼吸艰难,急促,用力地仰起头,眼角边的泪痣变得深红,眼神急迫恳切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阿镜相信。
苏杳镜已经在此时得出了结论。
她放下右手,开口道:“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黎夺锦吃力地点点头。
“你替阿镜收尸了么?”
黎夺锦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殆尽,整个人变得空白。
他没有。
他当时在刑台上,在外人看来,是行刑者。杀死一个既定的叛徒,他不应该有任何情绪反应。
知道他计划的下属为了不让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意外的情绪,趁他失态失控之时,挡住了世子的神情,及时将他拉下台。
阿镜在他面前死去,被送去了乱葬岗,他再去找的时候,甚至没有找到阿镜的尸身。
黎夺锦闷哼一声,再也跪不住,整个人栽倒在地上,拉扯着阿镜的那只手却依旧不肯松。
看着他这副模样,苏杳镜无趣地移开目光。
她当然知道答案,因为,在阿镜死后,系统立刻找了个不影响世界剧情的时机回收马甲,阿镜的“躯体”早已不存在,黎夺锦不可能给阿镜“收尸”。
当然,这是只有她才知道的事情。
可是对黎夺锦来说,他对着一个他连尸首都未护住的人说“爱”,他怎么敢的呀?
她实在不懂黎夺锦还在犟什么。
苏杳镜动了动脚踝,裙裾却依然扯不开,苏杳镜冷冷地垂眸盯着他,那眼神冰得吓人,如同无机质的半透明物质。
她脚尖微动,转了个方向,用力踩上了黎夺锦的手腕,并且毫不留情地加重力道。
黎夺锦倒在地上,他的侧脸压在地面上,眼睁睁看着阿镜的鞋尖踩在自己手腕处,一点点用力,朝下碾压。
痛?他没有感觉到痛,他用半边身躯用力压着的心口痉挛刺痛,比手腕上的痛感更加强烈真实得多。
可是黎夺锦看着阿镜的动作,眼眶涨得发痛,眼尾的泪痣红得快要滴血。
曾经的阿镜为了不让他头疼,以手指作梳,温柔地替他梳理太阳穴,掌心的柔软温暖,是他睡梦中安心的来源。
可是现在的阿镜,为了摆脱他,愿意踩折他的手腕,毫不怜惜。
他错了,他杀了阿镜,也杀死了阿镜对他的偏爱,从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招来入梦的阿镜魂魄,是地狱里仇恨浸染的修罗,对他已经再也没有了半分的情意。
黎夺锦觉得浑身飕飕的冷,心脏像是被冻成了一块不会化的冰,被人狠狠地用铁锤敲碎,刺得他浑身血脉抽搐地疼。
看着黎夺锦痛楚难忍的模样,苏杳镜松了松脚上的力道,低声道:“醒了么?”
这里只是梦境,她无论给黎夺锦身上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他醒来后都不会存在。
苏杳镜要的,只是他在梦境中幻造出这种痛意,以刺激他清醒过来。
有一个说法,说梦里是不会感觉到痛的,其实并不完全是,如果受到足够的心理刺激,身体会下意识地进行反应,痛楚的神经依旧会工作,并且会催促意识尽快苏醒,这是人体本能的自我防护。
黎夺锦的手腕不疼,胸口里却如同有一把锯子在拼命地翻搅。
他用力摁住自己的心口,好似只要这样做,那个破开一个大口子的地方就不会再漏着夹带冰霜的寒风。
他抬起头,对上阿镜低头看他的视线,阿镜眼中的冷静与漠然让他感受到没有尽头的绝望,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重重敲着,告诉他,无论他再付出多少,他都不可能再和阿镜走下去。
可是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
黎夺锦浑身哆嗦着,站了起来,他确实已经清醒,眼神中茫然褪去,多出了触目惊心的执拗。
此时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沉湎于回忆的梦中人,而是心存妄念的疯子。
苏杳镜看着他站起来,知道他已经清醒,扬了扬下巴,刚想说话,却忽然被黎夺锦整个人按到了桌边。
从入梦以来,苏杳镜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愕的表情。
黎夺锦以身体罩住她,牢牢地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困在了一起,以一种囚禁的姿势。
好似,这个他营造出来的梦境已经不足够再困住阿镜,只有用他自己的手,自己的躯体,才足够安全。
他的身体还在不断地颤抖,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松,就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狐,明明已经力竭到颤抖,却仍然燃烧着自己的心脏,将眼前人牢牢扣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黎夺锦一手摁住阿镜的腰,一手抚上阿镜的脸庞,他的手掌也颤抖着,扑在阿镜颈间的呼吸凌乱急促。
“那就,让我永远醒不过来罢。阿镜,我在这里陪着你,哪里也不去……你错了,这里怎么会是假的?只要我们都在这里,这里的世界才是真的。”
“阿镜,你和我待在这里,永远没有人可以伤害你。谁说一定要分清楚幻想和现实,我们这样,就很好,不是吗?”
苏杳镜凝眸,不得不说,黎夺锦疯批的程度,确实有点把苏杳镜惊到。
谁会为了虚妄的梦抛弃现实?
起码苏杳镜绝不会干这种蠢事。
黎夺锦是用“招魂”的方式把苏杳镜的人格召进梦里来的,苏杳镜虽然不会在这里受伤、死亡,但是如果黎夺锦真的强行关闭梦境,让她找不到出口,她梦境之外的躯体就只能一直沉睡。
她眼神中逐渐浮出不耐烦,还有一丝狠意。
隐隐察觉到黎夺锦想做什么,苏杳镜猛地抬起手扣住黎夺锦的脖子,跃起夹住黎夺锦的腰部,狠狠一个扭转,利用自己的重量,反身将他压在了桌上。
黎夺锦后脑狠狠撞在桌面,呼吸依旧灼热,目光紧紧盯着阿镜。
苏杳镜寸步不让,伸手在凌乱的桌面上随便摸到一把用来拆信封的小刀,抵在了黎夺锦眉心。
“要留,你自己留。黎夺锦,既然这是你的愿望,不如你现在就死在这里,你死了,还有什么力气困住我?”
“不,不。”黎夺锦瞳孔微微涣散,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话,喉中喀喀作响,似乎卡入了什么异物,阻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