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珐回头看了看,一只母鸡咯咯叫着,被困在树杈间,徒劳地拍打着翅膀。
原来他是来寻自家母鸡的。
晋珐爬树很轻松,三两下爬上去,将那只母鸡逮了下来,交到楼家主人的手里。
那温和宽厚的大人,又朝他笑了笑,说:“谢谢你啊,你也是小水乡的孩子吧,叫我楼叔就好啦。”
楼叔。这个人似乎身上自带着一种安全温暖的气息,晋珐看着他走远,仿佛那股气息也跟着消失了。
以至于晋珐被爹拎着棍子追得到处跑,逃到胸口发闷,喉咙腥甜,喘得上不来气时,已经无法思考的脑袋中唯一能想到的安身之所,竟然是记忆里那个红漆门,土砖墙的粮仓。
他拔腿往那边跑,门居然朝他打开着,那一刻晋珐简直觉得自己是被庇佑着的,拼命冲进里面去。
他人小个子矮,在谷堆的遮挡下,滚进门里,也没被人发觉。
就是在那时,他见到了楼云屏。
这才是真真正正楼家的孩子,瓷一样的皮肤,眼泪大颗大颗地滑下去,像是水珠经过玉瓶一般,眼睛又黑又润,小脸圆圆的,在黑暗的谷仓里,像一枚小小的圆月亮。
她的手腕,脚踝,都圆润润的,各自挂着两个银圈子。
银圈子是圈住小孩子,叫小孩子长命百岁的,晋珐知道。
他从没戴过,但听人说过,这种银圈子是给刚生下来的小孩子才戴的,毕竟,孩子长大以后,身量长得快,之前戴的银圈子太小了,就戴不了了。
可是她身上的银圈子都是刚刚好的,一定是常常去打,常常去换。
这么大了,手脚都还套着银圈,她爹娘一定很疼她。
晋珐有些不大敢看她。
可是后来,却忍不住地偷偷跟着她。
就像曾经躲在山包上看楼家的谷堆一样,晋珐偷偷地跟在楼云屏的身后,看她笨笨地爬树,喂小鸡,躲在树荫底下睡觉时,蝴蝶停在她的鼻尖。
晋珐凝望着她,察觉到了之前凝望谷堆时得不到的新鲜乐趣。
她从没有发现自己,晋珐也从来不敢靠近。
她是生下来就幸福的人,是饱受关爱的人,和他这种人,晋珐总隐隐觉得,是不一样的。
他曾经花整整一个下午来妄想,也不敢想象他可以得到这么多的疼爱,但楼云屏真真正正地,全部得到了。
他喜欢看她笨而无畏的样子,却又害怕看。
他觉得,她就好像月亮,会映照出他所有贫瘠而挣扎不脱的样子。
直到有一次,晋珐跟着她,却看见她和田小二走在一起。
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叽叽喳喳,脸颊都被晒得红红的,有说有笑,并肩走在田埂上。
那一瞬间,晋珐胸腔里涌上一股极难克制的酸涩味。
像是他偷吃了缸子里还没腌好的酸角,酸得颊酸耳胀,又被娘给当场逮住,打得浑身发疼。
田小二,凭什么?
田小二家比他家还要穷,而且田小二还长得丑。
晋珐回去翻来覆去地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又偷偷跟着楼云屏,手里捏着一片薄薄的石子。
等楼云屏终于走到河边,打算挽起裤脚下水摸鱼,晋珐便伺机冲上去。
他看了楼云屏一眼,举起手里的石子……打了个水漂。
那片石子好像长了眼睛一般,在水面上划了一道弯曲的线,一共弹出十五个涟漪。
他听见楼云屏惊呆的吸气声。
晋珐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个窃喜的笑容。
田小二都可以跟在她身边,他当然也可以。
他还能比田小二跟得更紧,毕竟,他会打水漂。
从那天开始,他正式成了楼云屏的跟班。
当他发现,楼云屏和田小二说话,只是为了跟田小二一起去抓蟋蟀的时候,晋珐就包了那一整个夏天的蟋蟀、蝌蚪,还有蝉。
楼云屏再也不用爬树,因为晋珐会把他看到的、她想要的全都捉过来送给她。
晚上,楼云屏分给晋珐和田小二一人一块糖,三个人一起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吹晚风看星星。
晋珐斜眼看着田小二,觉得现在既用不着田小二捉蟋蟀,也用不着田小二干别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但是楼云屏不准他把田小二赶走,因为楼云屏说,他们是朋友。
蛙声阵阵,晋珐躺在身后的地上,后脑枕着叠起来的手心。
朋友。
他忽然不想在楼云屏身边仅仅当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