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鱼龙混杂地方开的夜宵烧烤店卫生条件很一般,地板沾满油污,酒醉的中年男人伸手想拍程凉的肩膀,程凉避开,中年男人就脚底一滑,摔倒之前抓着桌子上刚刚上来的烤串盘,铁盘叮叮哐哐的摔在地上,动静大得整个夜宵店都安静了一瞬。
“没事!”醉酒男人坐在地上抬起了一只手,扒拉着餐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挥手,“没事!”
程凉蹙眉。
“我就是看到程医生太高兴了。”醉酒男人烂醉如泥,扒拉着桌子站起来又滑倒,脚下的烧烤盘被踹得哐哐直响,大着舌头跟过来拉他的人介绍,“这个医生就是我住院那时候负责我的程医生!”
旁边人小声问:“开刀的那个?”
醉酒男人晃晃悠悠:“不是,开刀是老的那个!”
程凉定定的看了醉酒男人一会,冷下脸。
“我跟你们说,这程医生啊,年少有为!”醉酒男人仍然扯着嗓子,不知道是在炫耀程凉还是在炫耀自己的人际关系,“你别看长得年轻,技术可好了!”
“你姓钱对吧?”程凉问,语气并不热络。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醉酒男人更来劲了,“我都出院两年了,他还记得我的名字!”
程凉继续说:“酒精性肝硬化,做了亲体肝移植手术。”
他记得,主刀的是林主任,他当时是一助。
“对对对。”那醉酒男人从自己桌上拿了一瓶白酒,拉着椅子坐到了程凉旁边,给程凉倒了杯酒。
一大玻璃杯白酒。
因为醉酒,手抖得厉害,倒一半撒一半。
“这杯是我敬程医生的!”醉酒男人拿起酒杯。
程凉没有动,在不远处的盛夏看到程凉扯起了一边嘴角,似笑非笑的。程凉这样的表情盛夏见过好多次,在家属医闹的时候,在见李副主任的时候。
程凉愤怒的时候,会有这样的表情。
“酒精肝,乙肝,肝硬化,肝癌早期。”程凉说,“你女儿切了自己的右半肝还重建了右前叶肝脏静脉系统,三分之二的肝给了你,救了你一条命。”
[1]醉酒男人端着酒杯,晃动的身体僵住了。
旁边和他一桌的一直笑意盈盈的同伴,笑声小了。
“你有几个女儿?”程凉抬眼问醉酒男人。
醉酒男人不说话了,被酒精熏得通红的眼睛浑浊不堪。
“你不用夸我,这敬酒我也喝不下。”程凉说,“下一次肝硬化,别来我们院了。”
嘈杂的烧烤店瞬间安静了。
那个醉酒男人端着杯子喘着粗气,手抖得厉害。
最终,酒精烧掉了中年男人的理智,他把那一整瓶本来打算感谢用的价值不菲的白酒都倒在了程凉的头上,满头满脑。
“触我霉头!”被众人拉走的时候,他还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脏话,“给你小赤佬面子你还触我霉头。”
……
一片混乱。
还在片羊肉的店老板吐掉嘴里的烟也冲了进来,一手一个把几个闹事的都给丢了出去,这其中还包括了从头到尾没动手只动了嘴但是杀伤力极大的程凉。
深夜十二点四十。
程凉和盛夏坐在马路牙子上,盛夏手里拿着一大包餐巾纸,程凉手里还捏着几张擦过的。
高度酒挥发得快,程凉身上基本已经干了,只是一身的烧烤味和酒味,闻上去像个行走的醉汉。
“抱歉。”程凉撸了一把黏在一起的头发。
本来是过来陪她拍纪录片的,结果她没什么事,反而是他惹了麻烦。
“没事。”盛夏举举摄像机,“我都拍好了。”
她来这里本来就只是为了拍老板手起刀落切羊肉串的样子的。
程凉笑笑,又撸了一把头发。
盛夏于是就又抽出两张餐巾纸递给了程凉。
那个醉酒闹事的中年男人被他们那桌的人带走了,临上车还骂骂咧咧的想要冲过马路来找程凉麻烦。
他可能是个大公司的小领导,捧着他说好话的人挺多,有人一边拦一边跟那个中年男人说,人家小医生年纪轻不懂事,让他大人有大量,程凉是小孩子说话童言无忌之类的。
声音挺大,盛夏隔着大马路都被气笑了,太荒谬了,一群哄着做过肝移植的领导酗酒的人却说人家医生童言无忌。
“这人的女儿做移植手术那年刚刚职高毕业,本来她学校让她去参加春季高考,结果因为移植手术的事黄了。”
“他家一儿一女,手术前我听他在病房里跟他老婆说,女儿没事,女儿总是会嫁出去跟别人姓的,我们都给了她一条命了,要回个肝也是天经地义。”
程凉笑笑:“手术是成功了,可他手术后就来医院复查了一次,当时指标不对劲,林主任怀疑他又喝酒了可他不承认。”
现在不用怀疑了,他这熟练得烂醉如泥的样子就是用女儿三分之二的肝换来的。
当事人觉得理所当然。
而当年在当事人手术里当一助的程医生,被泼了一身酒,只希望这个病人以后再次肝硬化千万别再来他们医院。
这种无力感对于程凉来说并不是第一次,只是这次事情发生前他本来心情挺好,他本来是在帮一个正直的的小姑娘做点正直的事。
他有那么一瞬间离这些糟心事远了,然后又被兜头兜脑砸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