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九银十,这过了八月节,原本就是丰收的时节,眼瞅着就要往年根去了,正是忙的时候。
苗家世代在京城扎根,家业厚实,又赶上前几波的西洋浪潮,如今家里的生意既有祖上积累下来的祖业,也涉及了如今的新时代,新生活。
这战乱也才刚停息了几年,日子安稳了几年。
眼看着大丫头大学毕业,二丫头也上了学,生意稳中有进,老人平平安安,这本该是最好的日子。
可偏生出了事!
苗繁星的卧房之内,二进的四合院早已经过改造,电灯通明。
铁架床上,脸上肉乎乎的小姑娘呆呆地坐在床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星儿,醒一醒。”
“星儿,你起来,看看我,看看娘亲啊——”
一声又一声,可眼前的苗繁星始终是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个假人一般。
一身华贵衣物的妇人坐在床边,紧紧地握着苗繁星的小手。
“星儿,你要是出了事,让爹娘怎么办啊——”
妇人拉着苗繁星的手低低啜泣,找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大师,可没有一个有真本事的,连星儿如今到底是什么症状也说不出。
还有那什么西洋医院,更是什么都没有检查出来。
她的星儿,她的星儿啊。
全家上上下下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大闺女月儿今天出了门,说是有个同学认识个厉害的道长,前去找人。
老爷也四处托人打听消息,这个时候什么江湖术士三教九流的,甭管是不是骗子,哪怕有一丝的希望,也要把人请进来。
“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坐在小闺女星儿的床边以泪洗面,苗家夫人听到了陈姐的传话。
月儿回来了?
这么快,月儿是直接请了那位道长回来了吗?
苗夫人站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曙光。
可眼看着月儿带人进门,苗夫人眼中的希望有些破灭。
是两个年轻的女孩,一个是自己见过的月儿的好友,另一个看起来也是仿佛的岁数,估计也是同学吧。
“月儿,没请到你说的那位道长?”苗夫人的脸色明显地低落下来。
洛萤此刻已经随着凌铃与苗新月踏入了苗府。
从外面看来,苗府是一座三进的四合院,在京城的商户人家之中是不小的宅子了。
而在苗府门外,洛萤就已经轻揉眉心开了阴阳眼,起码从外面看,苗府之内并没有什么异常。
而现在,走进这卧房之内,她却明显地感受到了异常。
一双令人看不透彻的眼睛看向那半靠在床边的小姑娘,小姑娘肤色雪白,脸颊红润,带着胖嘟嘟的婴儿肥,浓密的黑发便成了好看的小辫子,闭着眼睛坐在床边,仿佛睡着了一般。
可在洛萤的眼中,这小姑娘仿佛是一个精美而真实的躯壳,仿佛人偶一般,内里空空荡荡,没有灵魂。
自打开阴阳眼一来,洛萤除了看过那些诡物之外,自然也是有观察过正常人类的。
辨析阴阳的眼睛看到人的身上,是可以辨别出人之五气。
洛萤将视线移动到一旁的苗夫人身上,可以清晰地看出苗夫人此刻的状态,身上五气环绕,大致可以看得出苗夫人心中郁气凝结,忧思沉重。
她身边的凌铃与苗新月也能够看出身上的情绪来。
但那卧在床边的小姑娘,苗新月的妹妹苗繁星,身体之内,乃是一片空白与虚无。
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个小姑娘的灵魂不在了,而躯壳,只是躯壳。
按正常来说,小孩失了魂,也是民间常见的事情。
比如小娃娃在野外不小心撞了不干净的东西,被这么一冲撞一吓,三魂七魄失了一魄。
遇见这种情况,就算是普通的村子里也会有乡下的巫医神婆神汉使出各类法子,亦或是跳个大傩,请出土地爷喊魂收惊。
但眼下的情况明显是类似而不同,更明确的说,这小姑娘的情况要比寻常孩子的失魂严重得多。
“苗小姐,你妹妹失了魂,之前有请人来喊魂吗?”
洛萤皱着眉头。
以苗府的财力,请来的大师也不至于是沽名钓誉之辈才对,总应该看得出些许端倪吧?
这话一出,坐在床边的苗夫人与身侧的苗新月都是愣了一下。
苗新月记得,她没有和这位姐姐提过啊。
凌铃的义姐刚一进门就看出来了?
苗夫人已经起身,看向自己的大女儿,“月儿,这位是?”
苗新月连忙介绍:“娘,这是凌铃的义姐洛萤姐,她与道长有旧,原本是请托洛萤姐找那位道长的,只是那道长来影无踪,没有找到人,洛萤姐就过来帮忙看看。”
此刻苗夫人看向洛萤的眼中已经带上了几丝不凡,能够才进门就看出了小女儿如今的情况,又是和什么道长有些关系的,那星儿是不是有救了!
洛萤看向这位脸色憔悴,不知多久没有休息好的贵妇人,简单打了个招呼。
“苗夫人,我是洛萤。”
“这位姑娘,我小女儿星儿确实是失魂症,之前请来严光寺的大师就是如此说的,只是毫无办法,还有那十字教的牧师,又是洒了圣水,又是诵经祈祷,可星儿,星儿还是这个样子啊。”
“洛萤姑娘,我求求你,求求你有没办法一定要救救星儿!”
此刻苗夫人已经冲到了洛萤的身前,拽住了她的手腕,疲惫的眼睛中充满了希冀。
家里请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每一次抱着希望等待,可每一次都是对方无奈的摇头,再度迎来失望。
可即便如此,当又一次出现点滴希望之时,苗夫人的眼中再度燃起了希望之火。
只要能救好星儿,要花多少钱,就是要了她的命也在所不惜。
“苗夫人,还请稍安勿躁,我不通岐黄之术,也不懂玄妙道术,请容我看一看您女儿。”
洛萤的语气柔和,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将焦躁的苗夫人安抚下来。
“对,对,洛姑娘,你来看看星儿。”
苗夫人拉着洛萤来到床边,把自己原本的位置让给了她。
洛萤站在小姑娘的身边,越是如此,她之前的感觉就更加强烈。
她牵起小姑娘的一只手,肉乎乎的小手摸起来却是冰冰凉凉,毫无生机。
没有人气,就像是活生生的人偶。
更惹人注意的是,洛萤在小姑娘的脑袋上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根线,长长的,细细的,就如同拴在了傀儡戏上的傀儡一般。
当脑海中这个念头再度出现,洛萤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暗光。
“苗夫人,请问您小女儿是什么时候这样的?”
洛萤听苗新月的讲述并不够全面,她需要更多的信息来笃定心中的猜测。
听了洛萤的问题,苗夫人连忙回答:
“是大前天,那天早上陈姐来叫星儿起床,可怎么叫都叫不醒,摸着也没有发热,请了大夫来看,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三天前,洛萤轻轻挑眉。
“这三天,你们有喂孩子吃东西?”洛萤继续询问。
苗夫人面色一苦,“星儿她的嘴就像是死死地缝住了一般,根本无法让她张开嘴,这几日都是请了家庭医生来注射。”
“那这三天来,苗小妹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吗?”
苗夫人摇头,这三天来,她和陈姐几乎是彻夜交替地守着星儿,可星儿就是这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活生生地像是死了一般。
“我能不能见一见陈姐?有几个问题想要问她。”
按照苗新月的描述,在苗家小妹出事之前,最亲近照顾她的人都是苗小妹的贴身佣人陈姐,从每日的起床洗漱,送孩子上学,到放学接送,平时陪伴,晚上入睡都是这位专职佣人一手照料。
“昨夜一直都是陈姐在看着的,白日里我过来交换,陈姐现在才睡了没一会儿”苗夫人说着,语带犹豫,陈姐守了一整夜,这时候刚睡下就叫醒,实在是有些不人道。
不过想了想,也只是需要问几个小问题,问完陈姐就可以去继续睡了,苗夫人派了其他的佣人去把陈姐叫醒。
这会儿的功夫,洛萤走到了一旁的柜子。
根据之前苗新月的讲述,苗家小妹如今的变化跟那些兔儿爷脱不了关系。
苗繁星如今变成了这个样,那兔儿爷呢?
问过了苗夫人用来放兔儿爷的就是这个柜子,洛萤一把拉开柜门。
内里空空荡荡,不见一个玩偶。
徒留在一层层柜架上面的,似乎只有不知何时沾染在柜架上的些许劣质油彩,还有些微的灰尘。
兔儿爷呢?
洛萤转头看向苗夫人与苗新月,可两人也是一惊。
苗新月快速地走过来,上上下下,又拉开了其他的柜子,可其他的柜子装着的零食衣物或是书籍都是好好的,只有这个柜子里空空荡荡。
“不应当啊,奇怪,怎么会这样,明明昨天的时候还开了柜子看过了这些兔儿爷。”
原本装着满满兔儿爷的柜子离奇空荡,任谁也知道此刻的不对来。
不一会儿,佣人传话。
“夫人,陈姐来了。”
“夫人,您叫我。”
陈姐的年纪并不大,看起来的面容也不过是三十几岁的样子。
洛萤看着陈姐,她面色苍白有些泛黄,眼睛看起来很是疲劳,黑眼圈浓重,像是几日都没有睡好一般。
此时刚从床上被叫醒喊过来,眼神中带了几分的迷蒙,发丝也有些许的凌乱。
陈姐此刻看着室内的陌生女孩,手足无措,不知道苗夫人喊她过来是做些什么。
这几日关于二小姐的情况,陈姐已经对请来的这几位大师口干舌燥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听说今天大小姐也出门找什么道士了,难道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孩就是请来的人不成?
“陈姐,你来了,这位姑娘有些关于星儿的话要问你,你但说无妨,等我们说完了话,你就回房继续休息。”苗夫人指了指洛萤。
陈姐连忙点头:“我晓得的,这位贵客姑娘,有什么话尽管问我。”
洛萤也不再客气,毕竟是事关这苗家的二小姐,有些问题还是尽快问清楚为好。
“陈姐,苗小妹三天之前昏迷,在昏迷之前,有什么异常吗?请你一定仔细回想,这很重要。”
失魂之前,一定发生过什么。
陈姐几乎是没怎么想,这个问题之前的几位府里请来的大师也都问过。
“二小姐昏迷之前,前一天还是好好的,早上我带着二小姐洗漱吃饭,然后送去上学,放学了再接回来,就像是平常一样。”
陈姐肯定地说着。
洛萤想了想,再度开口:“陈姐,这个和平时一样,请你再回想一下,那一天,苗小妹有没有继续抱着兔儿爷去上学。”
这话一出,陈姐和苗夫人都愣了一下。
“没有。”还没等陈姐回答,苗夫人倒是先开口。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记起来了,那一天星儿早上吃饭的时候没有抱着兔儿爷,放学回来晚上吃饭的时候也没有,星儿那天不知道怎么了,拿筷子还有些不顺手,一直在用汤勺吃饭,还支使月儿给她夹菜。”
陈姐也急急补充:“夫人说得对,那天二小姐放在床上的是个红袍的大兔儿爷,平时带到学校里的是个小的,吃饭时候抱着的也是小的,但那一天,二小姐就没有玩兔儿爷了。我还以为是二小姐玩的够了,就收进了柜子里。”
前几天还迷恋得不得了的玩具,在昏迷前一天忽然放下不管,孩子玩心中,喜新厌旧,玩具玩几天没意思了,不喜欢了,直接放下按照常人心理都是正常的事。
但此刻,这个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苗小妹前一天放下了兔儿爷,不再玩这个玩具,后一天就陷入了昏迷失魂状态。
看起来八竿子都挨不到一块去,但未必没有关系。
洛萤再度开口发问:
“那些兔儿爷现在放在哪里?这放兔儿爷的柜子怎么空了?”
“那些兔儿爷,早上的时候我交代佣人们都拿出去毁了扔掉了。”
这话一出,苗夫人与洛萤齐齐看向陈姐。
“我想着二小姐不喜欢了,这东西又怪晦气,保不准就是它惹的祸事,就叫人砸碎了扔了。”陈姐的声音越来越小。
“扔到哪里了?”洛萤也连忙问道。
陈姐转头看向另一位佣人,“我早上还在看顾二小姐,就吩咐春兰她们拿去扔了。春兰,你们扔哪了”
“陈姐原本让我们摔碎了扔小花园里,然后”话没说完,这佣人春兰突然有些支支吾吾。
“然后,然后什么?”苗夫人急忙追问。
陈姐原本让她们处理了,看着这吞吞吐吐的样子,就是没处理,私下留下来了?总不能是这么快就卖出去了吧?
洛萤看着那佣人的神情想着。
在苗夫人的追问之下,这才知道,虽然早上陈姐交代要把那些兔儿爷都拿去销毁。
但这些兔儿爷本身都是完好无损的,而且品质都不错,不说摆在家里好看,拿回家给孩子当个玩物也是可以的,直接砸碎了未免有些可惜。
但陈姐也是问起来总得有个交代,负责的佣人们几个商量了一下,各自选了几个品相好的兔儿爷藏了起来,剩下的都按照陈姐说的砸碎了埋在花园土里。
苗夫人是又恼又怒,先是不知道陈姐怎么突然交代了其他佣人要销毁兔儿爷,这些佣人们私下里又阳奉阴违昧下东西。
只是洛萤如今在场,她并不好发作。
苗夫人斜眼看了春兰一眼:“还不赶快把这些兔儿爷送来。”
洛萤心中对于这桩诡事已经有所猜测,得亏这些兔儿爷没有全被销毁,不然,洛萤也不知要如何处理了。
“夫人那我去喊人。”
“快去,剩下的那些兔儿爷全都拿回来,一个也不许少。”苗夫人摆了摆手,那佣人急急忙忙地小步跑出去。
十几分钟后,几个佣人大气不敢喘地站在卧室内,洛萤看着摆放在桌上的八个形态各异的兔儿爷兔儿奶奶。
她眼神凌厉地一个一个扫过去,阴阳眼凝视着,一手拿起一个兔儿爷,随手扔到地上,直接摔成碎片。
苗夫人虽然并不知道洛萤这是在做什么,但并没有阻止。
蓝衣的兔儿爷,打鼓的,抱着糖葫芦的,一个又一个被洛萤一声不吭地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直到最后一个巴掌大小,手持一片大荷叶的兔儿爷泥像被洛萤拿在手里。
她凝视着手中的兔儿爷,更准确的说,是凝视着藏身在兔儿爷之内的东西。
“苗夫人,请她们都退下吧。”
“能否为我安排一个无人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