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爽而绿意盎然的糕点,像是模糊记忆里某年蝉鸣声很盛的夏天,绿油油的浓荫下她和爹娘还有哥哥在拿着长长的竹竿打枣子。青枣哗啦啦地掉下来,虽小,砸在脸上还是疼,于是哥哥伸手帮她挡住——记忆里对面的人的年轻面容终于清晰了起来。
她伸出的手,没有去碰那甜品,而是伸向孟夜来。雪若直起佝偻蜷曲的身体,这是她死后第一次挺直脊背,说:“姑娘,你带我走吧。”
她的话仿佛是某种决心,话音刚落,怨气结界裂开巨大缝隙。
结界,从中心阵眼向外,坍塌了。
真源殿外的倒下的人在陆续苏醒,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去扶其他人。
灰白色的怨气凝聚在半空中,被正午刺眼的烈日·逼得不知道该流去哪里,犹豫,盘旋,打转,像无家可归的大鸟。
谢琅走在孟夜来身边,懒洋洋地道:“白月。”
孟夜来给了他一个“哇你脑子转得好快”的赞许眼神。
对啊,白月是炼气丹炉,它之所以极品,就是因为不仅是灵气,各种怨气阴气妖气魔气都可以炼化。
她从含灵袋里掏出古朴的丹炉,轻轻一托。
白月浮在空中,吸一根长长的面条般将浓郁的怨气暴风吸入。
贺松哈哈大笑起来,单手持剑,状若癫狂,“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吗?只要我的本体还在,我便不会死!”
门口,形貌昳丽的黑衣青年唇角微微翘起,俊美犹如天神。
他的笑意漫不经心,贺松忽然梗住。
——藏在极其隐蔽的秘境里的本体,已经被谁撕碎了。
在他和天师在识海打架的时候,就已经被撕碎。
太快了。对方出手太快,快到他在方才极度高昂的兴奋情绪中,甚至没有感觉到灵肉勾连的痛楚。
以至于,现在才觉察到。
……
贺松操纵着天师的躯体,拄剑单膝跪立,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黑黄道袍已经被鬼差撕成一片片,年轻俊朗的面孔现下满是绝望的不甘。少顷,“天师”抬头,缓缓微笑,“以为这样,就能阻挡我成仙了吗?”
雪亮锋利的长剑唰的抬起,他横剑架在脖前。
雪若失声道:“不要再伤害别人了。哥哥!”
是,方才那一瞬,她终于,终于想起来了。
她姓贺,她叫贺雪若。眼前这个恶贯满盈杀人无数且亲手采生折割了自己做成阴魂的男子,叫贺松。
瓦上松雪落,灯前夜有声。贺松,贺雪若,正是嫡亲的兄妹。
嚯!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连鬼都被贺松这种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的人给震到了。
别说在城隍庙现场的鬼差,就是画面那边的厉城里,鬼众义愤填膺,强烈要求出几个代表亲自去揍这小子。
鬼众里有几个生前和家人关系特别好而脾气特别不好的鬼已经抄上家伙,下厉坛山打人了。
贺松对雪若扯出一个不知是何意味的微笑,“你想起来啦?可是你不肯帮哥哥,那我只有自己来了。”
众人震惊中,贺松横剑一刎,天师的身躯软软栽倒。
像贺松这种天生坏种,即便一败涂地穷途末路,也当然不会想要自杀。
他只是想要一把。
杀了百里天师,再造一个为他驱策的阴魂,护他逃出这里。
百里明亮本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是为了赚外快下山而做天师,因为在鬼市脱颖而出打败一干竞争者才接到的活儿,竟然横死在此地。
贺松和百里明亮的两条幽魂同时从肉身中飘出来,后者怨气冲天。贺松捏诀,喝道:“汝何不速速护吾离去!”
百里明亮看了看旁边的鬼差,披头散发,一脸不可置信,撸起袖子吼道:“你们还愣着干嘛!他已经是鬼了还不打他!!!”说完转身提剑,“还护你离去?妖道,我杀了你!”
鬼差一拥而上,群魔乱舞。
以天生力大著称的夜叉鬼赤雄在鬼群外缓缓扭了扭拳头——是时候展现真正的实力了。
城隍庙里哗啦啦涌进来十几条幽魂,一边冲一边大骂:“狗日的,那个妖道在哪!”“不是人啊我去!这种败类还想做鬼??”“竖子!有本事跟你爷爷单挑,欺负女人小孩算什么本事!!”
兜了一圈没找到地方,恰好看到站在门口的孟夜来,远远招呼道:“孟姑娘,是你站的那里吗?!”
这剧情跌宕起伏得让人麻木,孟夜来缓缓点点头,快速把贺雪若拉到一边以防被碾倒。
只见十几条鬼影统统围过来,嗖的一下冲进真源殿的角落加入混战,空中各种刀叉剑戟甚至还有胳膊大腿乱飞。
雪若看着贺松被鬼打得已经看不清形状了,不忍地别过脸去。
谢琅淡淡道:“他夺舍了你哥哥,只不过陪你生活过几年,你若心疼他,你哥哥才真是死不瞑目。”
……
这日午后,廖二依旧在城隍庙前的摊子上卖黄米凉糕。忽见观宇中有人出来了,很多人脸红红黑黑,大汗淋漓,好像在太阳下被晒了很久似的。
一个从里面出来的黄衣青年路过,要了一角凉糕。
廖二一边切下凉糕,撒上白糖,用荷叶包好,一边忍不住搭讪问道:“欸,你们在里面那么久,怎么不见有人出来啊?”
那青年愣了愣,有点疑惑,在里面待了很久吗,他自己怎么不觉得?总不能说自己太困了在假山旁边睡了一觉并且做了个怨气比较重的梦吧?
想了想,敷衍道:“哦里面刚才有上师讲经,讲得太好了,我们都听入迷了。”
路边的香车上,丈夫扶着妻子坐上马车。丈夫顿了顿,忽然问:“刚才在城隍庙中,似乎听到你对我母亲的怨言……你……”你了半天,却不知道怎么问出口。
那妻子低头一笑,讥讽道:“你似乎对我父亲也并非完全恭敬。”
夫妻二人对视,同时退一步,“那他们若问我们为什么去了这么久?”——“就说在听讲经!”
城隍庙的阴影里,老吕和赤雄相视一眼,点点头。鬼官大人估计的果然不错,根本无需用术法洗去记忆,大家自然会因为难堪羞耻而自己遮掩了。
·
今夜星星很稠密,很亮。
孟夜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经过这样跌宕起伏的一天之后,还能如常地开店做生意。最奇异的是,晚上她做了送新的千层蛋糕,准备送来谢府,却发现谢琅斜躺在一墙之隔的高高屋瓦上。她让谢琅下来,谢琅笑着指了指旁边的梯子,她居然拎着食盒爬上来了。
雨水把瓦片冲刷得很干净很光滑。
昳丽的黑衣青年依旧是懒懒地曲着腿,枕着手,腰身劲瘦,肌肤如雪,乌发覆额。
“我做了新的口味,尝尝看。”除了抹茶千层,她又做了芒果千层。橙黄多汁的芒果,明丽活泼的颜色,看着就能让人心情好起来。
谢琅莞尔,“一起吃。”
孟夜来没有假惺惺地推辞,因为她的确也饿了,而且她做的甜品的确也很好吃。
她问谢琅,“喂,哪种比较好吃?”
她想象中,大多数人都会客气一下说都不错,而谢琅却毫不犹豫地说:“芒果的。”
他这么果断,倒让孟夜来好奇,“为什么啊?”
谢琅慢悠悠地给了一个十分直接的答案,“因为它更甜。”他指了指千层中间的奶油,“这个好吃,很甜。是什么,为什么不能单独拿出来卖?”
孟夜来:“……因为,你说要吃绿色的点心而这个是白色的??”
……
夜深了,星星更亮,少女的眼睛也很亮,像弯弯的勾人的小月牙儿。
“……所以你是说,贺松夺舍了雪若哥哥,又害死得贺家家破人亡,贺家屋灵为了保护雪若不惜牺牲自己以身结阵,就是为了对付贺松?”
孟夜来听完谢琅的话,总结道:“所以雪若即便失忆了,也下意识地带着那些阴童回到贺家老宅,因为那宅子中的阵法本来就死克贺松,他才不敢进来,也没想到雪若还会下意识地记得这个地方。那雷劈得倒是凑巧,怎么偏生把屋灵化作的镇物劈倒了,这才让臭道士修为大增杀了那修士。”
“那臭道士被送去枉死城了?”孟夜来问。因为下午还要回来做生意,所以她不知道最后鬼差将贺松如何了。
谢琅面上无甚表情,淡淡道:“扔去饿鬼道了。”
“做饿鬼??”
“不是,是做饿鬼的食物。”
……
孟夜来想起白天的事,忽然道:“你怎么能看懂我的唇语,我当时真害怕你看不懂。”看不懂的话她那么莽就完蛋了。
谢琅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懂了。”
孟夜来郑重道:“谢公子,今天谢谢你又救了我。”
谢琅笑道:“谢谢你救了大家。阵眼是你破的。”
孟夜来没有接话,不过心里有点难掩的开心,无论是谁,努力被人看见还被夸奖,都会很开心。
坐在屋顶上,夜风清凉,忽的送来花园中的阵阵清幽花香。孟夜来道:“这是什么花,好闻。”
谢琅看了她一眼,看向夜空中的皎皎银河,唇角微勾,“是晚香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