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孟夜来鼓起勇气站在台案前,缓缓抬手,取蛋,重复那已经烂熟于心的动作。
无水无油的木质海碗,敲蛋,分蛋,清稠的蛋白里挤入两滴新鲜的柠檬汁。
她心中默念法诀,五色竹篾编成的打蛋器在木盆中缓缓立起,仿佛有一股力量催动般,绕着碗边,越转越快。
修士异于常人的麒麟臂虽然好用,如今有了一点点修为,控物诀自然更是好用。
白糖分三次加入,最后一次加糖时,打蛋器已将蛋清打发成轻盈如云的乳霜,盆中明显有了阻力。竹篾移动,乳霜上便有如天边流云划过的道道痕迹。
相比起蛋白霜,蛋黄糊可谓简单。面糊和牛乳、清油、糖搅匀之后,再加入适才分离出来的蛋黄,搅匀成浅奶黄色的流动面糊便是。
百里和担担都站在旁边观摩。百里做事认真,甚至掏出了一个小本本做笔记,看了看笔记,他举手提问:“咦,孟姑娘,为什么你有时候先加蛋黄,有时候后加蛋黄,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不过后面加蛋黄,面糊不易结块,更加细腻而已。”孟夜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又道:“后蛋法的好处还有……你可以看面糊的稀稠程度,偶尔能省下一颗蛋黄。”
还有这种好事?!百里眼睛叮的一下亮了。
他“哦”了一声,飞快提笔记下这一极为重要的省钱窍门。
他越想,就越觉得自己拜师一事实在是太明智了!
若是无人亲口指点亲身示范,即便是把方子抄好交给他,这点窍门,谁能琢磨得透?
百里飞速记下,喃喃道:“师父领进门,细节定成败……”
孟夜来心里很是幽怨,叹了一口气,看着旁边奋笔疾书的百里,又看看另一边气定神闲的谢琅,无语望天。
百里啊百里,你早不买鸡蛋,晚不买鸡蛋,偏偏这个时候买……
她实在是被炸怕了,一边将蛋白霜和蛋黄糊轻轻混合,一边在心中默默祈祷,“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希望丹炉不要爆炸。再炸也别炸我,炸我也别炸脸。”
蛋糕液倒入烤盘中,拉成片状流淌下来,丝绸般叠在一起。将烤盘在桌上墩两下,丝绸摊开,一平盘的淡奶酪黄,光滑平整如镜面。
送入丹炉前,孟夜来忍不住道:“你们再看它最后一眼吧,待会出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丹炉仿佛有灵,烤盘一送进去,白月四脚砰砰跳了两下,炉盖轻抖发出怪声,仿佛桀桀嘲笑。
谢琅往前走了一步。
白月立刻站平,炉盖严丝合缝地盖好,自动旋转三圈拧牢,连一丝缝隙都看不到。
百里抬头,奇道:“诶,之前没发现白月的炉盖这么严实,它是不是热胀冷缩了?”
白月:……
适才烘烤有余温,无需预热,直接开始。
百里已经熟练地拉着担担躲到角落。
第七次坐在白月前,哪怕前面挡了个人,孟夜来依旧紧张。她阂目盘腿坐下,屏息凝神,默念法诀,导气入炉。
谢琅索性也在她身边盘腿坐下,他并未开口,声音却不疾不徐地传入她的脑海:“你在分心。”
孟夜来是在分心。
因为她很害怕一旦完全入神之后,丹炉爆炸那一瞬间传来的伤害会更大,所以分了一丝修为护在身前,因此导气的时候更是没法专心控制,一阵强一阵弱。
谢琅道:“你所修的道法,以阴炁为引。你周身阴炁虽盛,但是杂质也多;你不加分辨引导,却还在分心。”
少女心思玲珑剔透,稍一点拨,立时便通透。
她原来以为只要源源不断的将“气”导入丹炉,不管是什么气,都可以供给丹炉的运转。但其实,白月虽能熔炼百家之气,各种阴气妖气灵气不在话下,但却对引入其中之气的纯净度有极高的要求,这恰恰是最难的。
之所以绝大多数修士都引御灵气,正是因为天地之间诸多清浊之气,灵气是最纯粹最不易掺杂杂质的,是以最适合修习。
其余各种精炁,不是说不能引御吐纳,而是杂质太多,稍有不慎,便会拐到歧途上去,需得有此道上的高人指点才好。
打个通俗点的比方,就像烧汽油也不能混用标号,否则也会堵塞油箱和火花嘴一样,白月里那些稍纵即逝的光和反复无常的热,正是不纯净之杂气的产物。
丹炉屡屡爆炸,炸得得面目全非,原来不是炉性扭曲,也不是糕德沦丧,而是因为燃料不纯净。
所以还是她自己的锅。
搞清楚了这个,孟夜来才想明白,原来之前烤戚风的失败是必然的,能搞出个解忧才是极小概率的狗屎运。
但说归说,修士最难的岂非就是修炼一身精纯之气。越是至纯至净,越是难。
她也以传音入密开口,有点着急,问道:“那我要怎么做呢?”
这话一问,其实便是将自己的心神完全交付给了他人。但她却不怕将心神交付给他。
谢琅说得很慢,语气很缓,且完全不会被她的急躁情绪带跑。他说话的时候,音色沉沉如冷泉,将她缓缓带入全神贯注的境界。
不得不承认,作为朋友的时候,谢琅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但作为老师的时候,他却更是一个十分迷人的老师。
原先难以因为一时急躁和内心防备而完全无法领会的东西,渐渐开阔、明晰。她在识海中,走进一条晦暗的地道。这路初极狭,才通人,而后有个声音不疾不徐地带领她缓缓往前走,路上偶尔遇到阻碍物,这声音便停了,在等她自己慢慢地迈过去。
百里明亮在紧张地等待那一声即将到来的爆炸。
有了处理爆炸的经验,搽脸的脸盆和布巾已经摆在桌上。
就好比过年要点炮仗一样,孟夜来在白月炉前坐下的那一刻,就是火折子点燃了导火线。
百里甚至已经将两只手放在担担的肩膀上,随时准备把小孩的耳朵捂上。
左等右等,白月立得稳稳,不动如山。
只见少女屏息凝神,一开始紧紧蹙起的眉心渐渐舒展,逐渐眉目沉静,直至完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与此相对,白月炉渐渐亮起了清光。这清光完全不同于上次那稍纵即逝带着戾气的光,这回的光芒温润柔和,恍如一轮乳白色的圆月,悬于半空之中。
然后,百里闻到了一阵香甜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