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清晨,太阳沉在地平线很远的地方,夜色中透出一点瓦蓝的亮光,天边一弯白眉月。
许是天气凉了,连梆子声也发脆。甜水巷的街坊们还在黑甜梦乡,梆子一敲,孟记的灯早已经亮起来。
没人知道孟夜来是每天起床打理店中琐事的。
人人都知,“开店容易守店难”,但看到少女从未显露出一点疲态,总叫人觉得孟记的成功仿佛是件很轻松的事情。
其实世间哪有那么轻松的事情。
铺面经营,各种琐事,每日不断,劳心费神的强度不是一般的大。孟夜来每天睡得晚,起得极早。
偶尔,也是像今天这样极早的晦暗的清晨,刺团在天井里的桂花树小窝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或者是担担睡醒朦朦胧胧间趴在大梁上往下看的时候,便看到少女坐在堂屋的桌前,披衣掌灯,打着哈欠,手执账本,敲打算盘。
天地晦暝,寂静无声,唯有算盘珠子轻轻碰在一起的声音。
日日如此,没有一天偷懒。
担担揉揉眼睛,在大梁上慢慢坐起来,心想:“姐姐好辛苦,我也不能睡懒觉。”
刺团在小窝里瘫平,朦朦胧胧地闭上眼睛,喃喃道:“家家家主好辛苦,我就再眯一会……”
孟夜来一点都没感觉自己辛苦。
何以解忧,唯有赚钱。
世界上最舒服的事情是睡懒觉?不是。是赚钱。
少女算完帐,看看账目余额,满意得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天边犹有淡月,站起来,吊一桶井水扑脸洗漱。井水清澈,直冒冰气,激得人神清气爽。
雪白的脸孔被冰水激得近乎透明,少女胡乱把脸擦干,头发高高挽起,戴上斗笠,挎上背篓,便要出门。
衣袖忽然被人牵住,孟夜来转头一看,担担已经穿好衣服站在身后了,小声道:“姐姐,你去哪里……我也去……”
刺团本来躺在窝里,一看,屋灵也要走,只怕万一又有白衣灯笼鬼趁它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飘进来,立刻一蹬小腿,窜出小窝,跳进孟夜来的小背篓里,“我我我也去!”
两只小尾巴已经跟上来了,少女无奈,只得重新挎上背篓,牵着担担,纤细身体里仿佛蕴含无穷的能量,带着两小只轻盈盈跃上天井的檐头,掠身向甜水巷口。
——别说,难怪小白喜欢从天井飘下来,从屋顶上走还真快。
·
清晨有雾,谢琅负手站在巷口,看见远处少女破开白色雾海,轻快地跃过重重屋瓦,朝他而飞掠而来,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她的身法并非十分优美娴熟,但却能看出很欢快,欢快而生机勃勃地略过重重棕灰色海浪般的檐瓦,最后落到他前面。
丰城的早集三日一次,每到各种节日,尤其热闹。
还有几日便是中元节,孟夜来昨日无意中说起今日自己要去赶中元节前的早集,谢琅便道他也想去逛逛,两人约好一起逛早市,甜水巷口见面。
谢琅莞尔,正要说话,只见少女背后探出两个小揪揪,担担躲在少女身后,羞涩道:“哥哥,我也来了……”
谢琅挑眉,只见背篓里又探出个头发像钢针一样的小脑袋,忸怩地搓搓手,道:“……我我我也来了。”
要说为什么担担和刺团为什么扭扭捏捏,大概是因为……他们原来以为孟夜来是一个人赶早集,结果发现有人在等她……场面有点尴尬。
孟夜来也有点点尴尬,道:“我来赶集……他们早上在家也没有饭吃,就跟来了。”
谢琅揉揉眉心,仿佛早就知道会这样,接过孟夜来的背篓,微微一笑,道:“走吧。”
刺团一见是谢琅接过背篓,立马狗腿地跳出来蹭到担担身边,自己下来走路。
早集初开,青柰河边已经十分热闹,两岸的市井摊铺点上灯,冷冷的雾气里弥漫着热腾腾的蒸汽和烟火气。灯光照在鲜嫩带水的蔬菜水果上面,照在破水而来的乌篷船头,也照亮了讨价还价的赶集人的笑脸。
孟夜来掏出一张小单子,上面列了今天出门要采买的东西。
几乎每家摊铺都认识孟夜来,一见她来,纷纷笑道:“孟老板,来赶集啊!”
有买香菇菌子的小贩招手道:“小孟姑娘,今天有新到的野菌子,拿去吊汤包饺子,鲜得要命,要不要?要的话,便宜给你!”
刺团在后面瞥了一眼,大声道:“不不不是野生的!是在莲花坡种出来的哦。”
野生菌小贩:“……”这也能看出来?
旁边买菌子的客人闻言丢在正在拣选的菌子,纷纷道:“哎,弄虚作假!不买了不买了!”
走了一阵,有小贩热情道:“阿拂姑娘,我家有鲜采的野蜂蜜,真正深山野蜂,来一瓶吗?熟人熟价!”
担担小声道:“不是深山的……是别人家大梁上掏出来的……”
蜂蜜小贩瞪眼:“小丫头,别胡说!就是深山野生虎头蜂蜜!人家大梁上能有这等好蜜?你给我说说哪家能有?!”
担担认真看了看,肯定地道:“是城北长春花街左数第三间废弃的老宅进门第二根大梁上的野黄蜂窝结出来的蜂蜜。”
蜂蜜小贩:“……”她是咋知道的??
旁边的客人纷纷:“咦,黄蜂蜜充虎头蜂蜜?你卖那么贵?!”“人家说虎头蜂蜜能壮阳,我就说怎么没用,原来是假的……哦,别看我,不是我自己吃,买来送给我一个朋友吃的……”
这种打假行为虽然有利于维护市场诚信,但一行四人里只有孟夜来是这一片的熟人,连续打假了两次之后,旁边招徕的小贩都没那么热情了,目光有意无意地绕过了他们。
单子上罗列的东西不少,平时她一个人只要半个时辰就买完了的东西,现下才划掉三分之一。
此刻渐渐天光大亮,孟夜来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蹲下,对两小只严肃道:“你们两个,一会不许说话,买好东西我们就走。”
担担点头,刺团捂嘴,谢琅在旁边轻笑。怎么看,都是非常和谐的一家人。
她带着谢琅和两小只,轻车熟路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穿行,两边的摊铺各卖什么,哪家的东西最好,哪个时间点去人最少,怎么走才不用走回头路,她记得清清楚楚。